二人一个步子凌厉,走在前面,一个步伐从容,跟在后面。
“等会儿。”
四楼到五楼的楼梯上,封梧突然伸手按住了楚纵的肩膀。
他站在楚纵下几级的台阶上,自上而下地凑近了楚纵。随后,他捏住楚纵的后领,抚平了上面翘得顽劣的边角:“你后面的领子没翻好。”
他把楚纵衣领上的褶皱拉得平坦,这才松开手,神情透出满意。
他早就想这么做了。刚出教室,他就看见了楚纵这不妥贴的后领。
只是那时他与楚纵并排而行,对此尚能忍上一忍。如今他走在楚纵后面,抬眼就是折得不规不整的衣领,实在难以忍受。
这便没问楚纵,先上了手。
这会儿他倒是满意了,楚纵却又僵住了。
楚纵感到封梧炙热又难以捉摸的目光凝聚在他身上。听着封梧清朗、低沉的声音从他后颈咫尺之遥处环过来。整个人都迷迷瞪瞪,只觉三魂六魄丢了大半。
分明只是一道声音,竟接连绕过他的肩膀,打了个旋儿,擦着他的耳垂过去了!
直到封梧温热的手指划过他的后颈,他才魂魄归位,霍地起了一手臂的鸡皮疙瘩。
如此种种摇摇欲坠的边界感,让他觉得既危险,又不安。他不明不白地想去排斥,随后又心里不痛快。
楚纵不喜欢弯弯绕绕地藏着,心里不痛快,面上便要发作出来。这就蹙起眉毛,转过身,不耐地瞪了封梧一眼:“还没好吗?”
这声质问底气不足,颇有一番憋屈。
“嗯。”封梧风轻云淡地受了他的脾气,半点不憷他凶神恶煞的模样。
“鞋带也掉了。”说着,在他下一级的台阶上单膝蹲下,伸手拣起他右脚散开的运动鞋鞋带。
封梧执着两根没章法的鞋带,系前先轻笑了一下。他勾着眼尾,唇边酒窝窈陷,笑得又雅又静。
楚纵总觉得他在嘲笑他。
可这嘲笑好像又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温柔的意味。
他难得缓下心来看他,越看,越觉得自己丢人极了。
因为他突然意识到,就在刚刚,他在自己看不惯的人面前,成了他更看不惯的、不讲道理的人。
一时间,隐秘的愧疚和羞耻一股脑地窜出血液,彻头彻尾地贲张在楚纵桀骜、冷峻的脸上。
楚纵觉得,除了眼睛,他身上所有的器官都在这一刻消失不见了。
他躲避似的,无措地低头,视线却刚好撞见封梧那双白皙干净的手。
封梧折起手指,勾着他难免沾染风尘的灰白鞋带左右穿梭。他指节的线条硬朗而分明,凸起的经络顺着指中的硬骨一直蔓延到手腕。
即使做着最柔和逊让的动作,一双手仍和他本人一样,带着孤倔的锋芒。
“好了。”封梧打了一个蝴蝶结收尾,抬起下颌,眉眼带笑地看过来。
他眼中的黑白纤尘不染,仿佛炽烈、虔诚的爱憎全然栖宿在一人身上。
楚纵冷不防与他对视,陡然生出一种被簇拥、被包围的错觉。
这陌生的错觉使他愣住了。
中学以来,除了裴钱和赵明琸两个打小的玩伴,他已许久没有体会过来自班里其他同学的亲近。
因为他是个不被喜欢的怪人。
他一直知道这点,可他觉得没有关系。他脾气很坏,他们这么想,很正常。
别人不喜欢他,那他也不喜欢别人好了。谁也不指着谁,很公平。
封梧却不一样。
他用最坏的脾气的对他,可他还是愿意接近他。
但是为什么?
他为什么不和别人一样讨厌他?为什么要和他打招呼,帮他说话,在长辈面前说他们是朋友,还有……时不时就戏弄他?
为什么偏偏是封梧!
明明封梧那么虚伪,那么讨人厌。明明因为封梧,他无人问津的座位多了那么多不喜欢他,也不被他喜欢的注视。
他抗拒被注视,更抗拒把这一切毫无商量地施加给他的封梧!
可如今,当这个罪魁祸首,那么近、那么近地注视着他。他所有的抗拒全都炸成了一种迷茫。
他迷茫地问自己,他真的讨厌封梧吗?
也许是讨厌的。
封梧毁了他逃避真实的一亩三分地,撕掉了他经营多年的自我欺瞒。让他再一次看到那个残酷的现实:
他自以为一点儿也不在乎的、来自他人的孤立,是令他难过的。
他只是装作不难过而已。
他只是装作不在乎而已。
他其实一点都不想成为被大家讨厌的人。
也许他根本就没那么讨厌封梧。
他觉得封梧虚伪,是因为封梧轻易就得到了他无法得到的东西。
他觉得封梧讨厌,是害怕封梧最终也像别人一样,用闪躲、不喜的目光注视着他。
他告诉自己封梧别有用心,只是不敢相信。
他不敢相信,当封梧愿意接近他的那一刻,他是开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