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信苦涩道:“臣心中有愧,万死难辞其咎,恳请陛下允臣和不孝子在此赎罪。”
当初明明是皇帝暗示谢家求娶楼荃,可如今,污名还得谢家来背。
谢信不是不恼的,但他又岂能与天子对抗?
谢策就更难受了。
他本来就不喜欢楼荃,若非皇帝赐婚,他完全可以娶自己心爱的姑娘。
白白蹉跎这几年。
到头来,还得他们跪地赎罪。
谢氏父子跪的第一天,京城老百姓都在看热闹。
谢氏父子跪的第二天,京城老百姓开始觉得谢家也有点可怜。
第三天,谢信跪晕,流言风向彻底变了。
“既然已成怨偶,就干脆和离,一了百了!”
“当初是谢家主动求娶,陛下这才同意,如今谢家反悔,陛下怎能出尔反尔?”
“可继续这么着,也不是事儿啊!”
就在这时,皇帝终于传了圣旨。
大意是:谢家虽有错,但认错态度积极诚恳,朕大度地原谅你们。朕感念郡主思乡心切,不忍郡主继续背井离乡。遂同意谢策与楼荃和离。
完完全全彰显出皇帝广阔无垠的胸襟以及仁爱宽厚的气度。
简直完美!
据说,谢家接到圣旨后,均喜极而泣,高呼三声“圣上万岁”。
郡主接到圣旨后,亦热泪盈眶,感恩陛下深仁厚泽。
可谓是各得其所。
楼喻终于放下心中一块大石,紧紧握着楼荃的手。
楼荃倒显淡然。
“阿弟,陛下要收兵权,你可有应对之策?”
内室中,楼荃肃容问他。
这些日子以来,她观察楼喻行事手段,如何能不知道楼喻只是故作轻狂愚钝,其实是在暗中筹谋?
若这都看不出来,她当年就不会看穿谢策的虚情假意,从而对他不假辞色。
眼下她自由了,阿弟却依旧处在困境中。
楼喻道:“我和爹都无所谓,只要咱们一家人平平安安就好。不过我怕被人揍,不敢做这个出头鸟。”
楼荃不知如今庆州境况,听他这话,当真以为父王愿意上交军权。
“父王身体还好吗?”
侯府和京城动静闹得没完,楼荃一直没机会询问此事,但见楼喻一副轻松自在的模样,想必父王并无大碍。
楼喻安抚道:“大夫说得静养。”
“那就好。”
楼荃已经迫不及待要回庆州与亲人团聚了。
本以为谢家事毕,京城会消停一段时间。
可老百姓们万万没想到,一觉醒来,京城就发生一件极其骇人听闻的事。
昨夜有几个藩王、世子不幸身亡!
据说是被京郊小股流民残忍杀害的。
一大早陈尸宣武门外,被提前赶到城门排队的百姓看见。
据说死状极惨!
楼喻得知消息后,长叹一声,吃饭都没胃口了。
对私自离京的人,皇帝根本不会手软。
这一招杀鸡儆猴,用得炉火纯青。
他刚放下碗,院门就被拍响。
“阿喻!你在不在!”楼蔚在门外焦急喊叫。
冯二笔去开门。
楼蔚风一般地钻进来,连阿大都跟不上。
“阿喻,死人了!”
他面色苍白,顾不上礼数,直接坐到楼喻对面。
楼喻道:“我已经知道了。你来做什么?”
“我”楼蔚压低声音,“死的都是寿宴上严词拒绝削藩的,阿喻你说,陛下不会真要杀了咱们吧?”
楼喻问:“你出发前,沧王可有交待你什么?”
“没啊,父王就说让我到京城吃好喝好玩好。”
楼喻:“”
这父子俩心真大。
他又问:“那你觉得,在你爹心中,你和军权谁更重要?”
“当然是我!”
楼喻便笑了:“那好,下次我入宫,叫你一起。”
“然后呢?”楼蔚不解。
阿大则问:“殿下难道真的要放弃军权?”
楼喻很直白:“我这个人惜命得很。”
“那我也放弃吧!”楼蔚果断附和。
阿大:“”
他要如何跟自家殿下解释,这位喻世子一看就是心有成算的呢?
喻世子真的会上交军权?
几位私逃藩王、世子的死,狠狠震慑住其他藩王、世子。
不敢出逃的都是惜命的,正所谓好死不如赖活着,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剩余藩王、世子,一同来找楼喻。
楼喻一脸震惊:“你们什么意思?”
一世子道:“你那日在寿宴上,不是挺上道的吗?”
楼喻:“那凭什么让我先陈情陛下?刚死了几个人,我就去找陛下上交军权,我难道不要脸面的?”
“反正你在京城又没什么好名声!”
楼喻翻个白眼。
“不干!”
双方剑拔弩张,楼蔚忽然站出来说:“我去!”
阿大拦都没拦住,一脸郁卒。
别看眼下箭在弦上,不得不上交军权保命,可一旦事毕,所有人的矛头都会指向这个出头鸟。
人心难测。
“这可是你说的!别反悔!”
楼蔚点头:“我不反悔,但我现在还不想去。”
“你开什么玩笑!”
楼蔚不疾不徐道:“我还没在京城玩够嘛。京城有好多好玩的,那个万花筒我就一直没买着。”
“不就是万花筒吗?我送你!”一财大气粗的藩王哑着嗓子道。
楼蔚:“我还欠着杜家钱,在还上之前,我都不打算离开京城。反正咱们沧州没什么兵力,陛下应该不会太在乎。”
众人:“”
楼喻差点喷笑出来,真是绝了!
另一个藩王恶声恶气:“差多少,老子替你垫!”
楼蔚笑眯了眼,“我来时车队遭人劫掠,回程连架马车都没有。”
“买!”
楼蔚回头看阿大:“阿大!你快帮我想想,咱们还缺什么!”
阿大哭笑不得:“殿下,咱们就算有马车,眼下这世道可不太平。”
“那怎么办?”
阿大提议:“不如重金雇佣镖局。”
“这个好!”
一世子道:“雇镖可以到了沧州再给佣金啊!”
“可是得先交押金啊。”楼蔚无辜道。
“”
他们还能怎么办?给钱呗!
总算解决所有问题,楼蔚大松一口气:“什么时候你们兑现承诺,我什么时候入宫见陛下。”
藩王、世子们根本不愿在这多待一天,说送万花筒的提供万花筒,说给钱的直接塞钱,等马车、镖局都准备妥当,天已经黑了。
只能等明天了。
翌日一早,众人在行馆等待宫内的消息。
午时,皇帝突然下诏,大肆嘉奖楼蔚,言其深明大义,忠诚为国,并赏赐黄金百两,锦缎若干。
这还不明显吗?
众人连忙整理着装,齐齐入宫面圣。
楼喻藏在人堆里,含明隐迹,不露圭角。
帝心甚悦,立刻下旨,着兵部武选司,挑十二名经验丰富的将领,分别前往各个藩王封地,同藩王府兵统领进行交接。
若封地附近有叛乱,便由该将领率收编府兵前往平叛若无,则率府兵就近驻扎守城。
出宫后,众藩王、世子皆呼“大势已去”,惆怅得饭都吃不下了。
可再惆怅,他们也得等军权收拢后,才能离开京城。
比起其余人的愁云惨淡,楼喻和楼蔚两个人就该吃吃,该喝喝,甚至约着一起逛街。
恰好又碰上范玉笙。
绿衣少年依旧在他身边,瞪了一眼楼蔚。
楼蔚问:“你干嘛瞪我?”
“我就瞪你!”绿衣少年冷哼,“无信之人活该!”
楼蔚:“”
他慢吞吞从袖中掏出万花筒,递过去:“要不,我借你瞧瞧?”
绿衣少年眼睛瞪得更大:“你从哪弄来的?!行商手里不是没有货了吗?”
他想买都买不着了。
楼蔚大大方方:“你到底看不看?”
“看!”
范玉笙注视着楼喻:“喻世子不日便要离京了,范某想邀世子一同饮茶,世子可愿赏光?”
“行啊。”楼喻颔首同意。
四人入了茶楼雅室。
范玉笙亲自沏茶。
他本就生得清俊非凡,兼之举止从容优雅,水雾弥漫间,愈显清贵雅致。
“喻世子,请。”
杯盏如玉,茶水清香。
楼喻悠然自得地饮茶,丝毫不好奇范玉笙请他喝茶的用意。
片刻后,范玉笙忽然笑起来。
他由衷赞道:“喻世子如此泰然,范某自愧弗如。”
楼喻一脸无辜:“范公子何出此言?”
“世子当真要放弃军权?”
楼喻放下茶盏,正色道:“范公子,陛下已经诏令十二将领前往封地交接军权,还能有假?”
“所以范某才佩服世子。”范玉笙悠悠道,“不知世子离京前可有打算?”
“什么打算?”
范玉笙眸色深深:“杜三郎如今在紫云观聆听道法,谢二郎如今断腿卧床。世子是个聪明人,需知谢杜两家并非病猫。”
这两家人对楼喻一定恨之入骨。
楼喻人在京城,他们不敢轻举妄动,但若是他离京呢?
而今世道荆棘满途,在路上出个意外简直不要太正常。
范玉笙话中的意思,楼喻听明白了。
他举起茶盏:“我敬范公子一杯。”
虽不知范玉笙到底是什么心思,楼喻还是收下这份善意。
范玉笙笑容更盛:“有机会,定要去庆州一游,一定很有意思。”
“欢迎之至。”
其后二人不再多言,几杯茶下肚,楼喻告辞欲离。
没走两步,身后范玉笙忽道:“风波亭外,孤冢无依。”
楼喻怔愣几息,回身郑重拱手:“多谢。”
范玉笙摇着扇子,笑容轻浅:“今日木桃,他日琼瑶,还望喻世子不要忘了。”
“定不会忘。”
楼喻回到行馆,将霍延叫到内室,沉默片刻后,才向他转述范玉笙的话。
霍延怔愣当场。
之前街市相遇,范玉笙便提过母亲与大嫂的埋身之处,但未明说。
缘何今日要告诉楼喻?
霍延心脏砰跳,又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沉声道:“许是陷阱。”
楼喻惊讶地看着他,能在这种情况下保持冷静,实在令人刮目相看。
他正色道:“不论是不是陷阱,咱们如今都被困在京城,不能前去探明。你放心,我会派遣京城暗探,秘密前去一探究竟。”
霍延却摇首:“不必。培养暗探不易,若是那处早有埋伏,必会损兵折将。”
楼喻心尖蓦然盈满酸涩与感动。
霍延如此为大局着想,是真正将庆州放在心上了。
他听霍延道:“不必担心。若母亲与大嫂当真葬于风波亭外,待离京之日,我定遥拜叩首。若不在,咱们亦无损失。”
眼下境况复杂,他们不便轻举妄动。
若是他日有机会,他定会在母亲与大嫂墓前谢罪。
十日后,皇帝终于下令,允许众藩王、世子择日离京,返回封地。
军权到手,皇帝可以高枕无忧了。
至于叛军,朝中自有忠臣良将去镇压,他根本不惧。
唯有手握军权的藩王,才会让他辗转反侧。
如今心头一块大石落地,皇帝不用再担惊受怕。
即便他死了,他的血脉也能坐稳江山。
行馆里,众藩王、世子颓丧收拾行李,打算明日一早就离开这个是非地。
冯二笔悄咪咪问:“殿下,咱们就这么大张旗鼓回去?要是路上碰到那些凶残的流匪怎么办?”
“这不更好吗?”楼喻笑道。
冯二笔:“啊?”
“别想了,”楼喻轻敲他脑门,“你只要记住,明天路上不管发生什么,都紧跟着我,保持沉默就行。”
冯二笔眼睛一亮:“殿下,奴记住了。”
他就知道,殿下不可能没有准备!
与此同时,谢侯爷和杜尚书都在自家书房密谋。
楼喻入京以来,他们两家被搅得鸡犬不宁,两人怎么可能轻易放过楼喻?
谢侯爷对密卫首领说:“离京二十里地,有一处山谷,届时楼喻车队经过,他不过二百护卫,并无多少战斗力,你等假扮流匪,务必让他不死也残。”
杜尚书也对密卫首领说:“离京二十里地,有个葫芦谷,中间有处窄道,尔等趁楼喻车队过道时,将其队伍冲散,定要给楼喻一个教训!”
两家不谋而合,皆打算在葫芦谷动手。
翌日一早,万众期待下,京城城门大开。
一众藩王、世子离开行馆,各率护卫返程。
皇帝仁慈,言这次藩王入京带的府兵不必收编,就当诸王的私人护卫罢。
诸王还得感恩戴德,盛赞陛下仁德泽被天下。
他们怀着满腔憋屈与愤怒,踏上昏暗纷乱的前程。
楼喻坐在马车上,问霍延:“前方就是葫芦谷,都准备好了?”
霍延颔首:“都已准备妥当。”
若是有心人查探楼喻队伍,便会发现队伍里少了一人。
周满不知何时,已经消失在府兵队伍里。
葫芦谷,顾名思义,形状似一个卧倒的葫芦,中间有一条极为狭窄的道,马车也只能堪堪行过。
蒋勇让府兵排成纵列,依次通过峡谷。
峡谷两侧,分别有一伙人马屏息等待。
巧的是,这两方人马为了不败露行迹,均静谧无声,不知对方存在。
近了,更近了。
庆王世子车驾终于抵达窄道入口,只要驶入,马车根本无法掉头逃跑,府兵也转不过身及时救援。
就是现在!
两方首领皆伸手示意。
可就在他们伸到一半时,峡谷前方突然冲出一伙人马,喊杀震天,气势凶残。
他们衣衫褴褛,手持刀戟,目露狼光,直奔窄道中的马车!
山谷上方两侧人马再次趴伏回去,都打算先看看情况再说。
数人凶猛地窜上马车,将“面色苍白”的楼喻揪出来。
头领掐着楼喻的脖颈,对奋力前来解救的府兵大吼一声:“再反抗老子杀了他!”
蒋勇立刻示意府兵停战。
他神色仓惶:“壮士有话好说!你们想要什么尽管开口,请不要伤害我家主人!”
谢家密卫首领皱眉,看来庆王世子不幸遇上了流匪,他还要不要出手呢?
杜家的也在纠结犹豫。
就在二人踌躇时,那流匪忽然将楼喻揪入车内,大笑几声:“老子不要什么,老子就是看不惯你们这些狗官!”
其余流匪便驾着马车,从府兵眼皮子底下,将楼喻给劫走了!
蒋勇哀嚎一声:“殿下!”
立刻带人追上去,一时山谷震颤,杀声滔天。
双方人马胶着不休,缠斗一起,在埋伏的谢、杜两家杀手眼中,上演一出鸡蛋碰石头的戏码。
鸡蛋是府兵,石头是流匪。
没一会儿,凶残的流匪们将所有府兵全都擒住。
流匪首领得意猖狂,吼声在山谷里回荡:“兄弟们!咱正好缺粮,不如回去煮了这些狗东西!”
谢家首领和杜家首领,直愣愣地瞅着一群人迅速消失在远处,徒留一谷狼藉。
“首领,咱还上吗?”
“上个屁!”
人都被流匪带走煮了,他们还费什么劲儿。
两方人马悄无声息地离开葫芦谷,分别回去复命。
谢侯爷面容一裂:“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