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朝先帝有件逸事。
还是太子之时,曾无意游逛至寺庙,见有一个女子纤腰素妆,鹅黄纱裙,带丫鬟和家丁,施粥救济,见饥民疾苦时,秀眉微蹙,我见犹怜。
恰逢选妃,此女于簪花宴中独占鳌头,擅诗书、通音律,先帝喜之更甚,立为淑妃,专宠多年,传为佳话。
太子登基为帝二十年后,淑妃之父田氏,升至国相,竟起兵谋反,幸亏明将军及时察觉,才免于一难。
先帝详加审问,才得知,当年他所遇田氏之女,竟是场准备周全的谋划。
内有宦官通风报信,详察先帝喜好;后有侍从引先帝而至;更有簪花宴上,刻意让此女子才惊四座。
谋密种种,多年布局。
原以淑妃温柔良善,而回想起后宫种种谋斗,不寒而栗。
回宫之后,先帝召淑妃及其三子于宫内,在淑妃前亲弑其三子,又戮淑妃,对外便传国丈谋反,淑妃抱其三子自尽。
民间只知,先帝庙前遇淑妃,万万不知其中还有此等内幕。
先帝至此,便不再轻信于常人,性情暴戾,喜怒无常。
贺霖坐在回宫滚滚作响的马车中。
五年前南方水患,多番下拨库银,官吏禀告水患已解,贺霖前去,才知他们私吞库银,灾民遍野。
先帝曾说,君臣本不同心,不可轻信,宫内遍地豺狼,而自田氏而起,朝内盘根错节,派系复杂,危如累卵。
贺霖为太子后,更换宫人,培植亲卫,皇城内设暗桩,集市井消息。民众之口,最是不防。空闲时余,前往暗桩,或坐片刻,听官眷私语或百姓之言。
今日倒没想听到如此一番言语。
若宋齐当真清廉,自然好;怕就怕是有意为之,岂不言明,暗桩已被勘探,而他的行踪,尽被掌握?
因此,贺霖回宫,先是不动声色,一面令侍卫方刻收集宋齐所关,一面专心等待明日上朝。
取信于君,必得一而再,再而三。
其女买粗布麻衣,今日或有大臣朝堂上书表彰。
然而朝中议事过后,贺霖逡巡众臣,并无大臣出列称宋齐清廉节约。下朝,贺霖又特意招礼部尚书、侍郎等前往书房议事。
宋齐虽是礼部尚书,手中并无实权,反倒被其臣下把持,全程只作唯唯诺诺状,并不多言。
等禀退众官,贺霖思虑片刻,又稍觉奇怪,难道真是他疑心太过?
又问方刻:“宋家三小姐相貌如何?”
方刻回想,答道:“美若天仙。”
是了,下月便是簪花宴,宋齐如非想得廉洁之名,而是如法炮制淑妃,贺霖眉目微微一沉:“方刻,让你打听宋家消息怎么样了?”
“回禀陛下。臣已探听,但多为闺帷之事。”
“直说无妨。”
贺霖喜听市井流言,实能透露许多。
譬如民间传言某官头小肚大,犹如蛤丨蟆,必是此人贪污,索贿无尽。
若貌如黄鼠狼,戏蝶弄花,必是好色。
方刻一一叙述:
如宋齐落榜,却得将军之女青睐。
如将军之女难产,一尸两命。
如纳陪嫁丫鬟为如夫人。
如宋齐不喜嫡女,嫡女被送往祠堂,上月回府。
的确都是些风流传言。
倒也是,宋齐乃礼部官员,主管祭祀,此官职并不民众打交道。
“还有一事。”方刻犹豫片刻,还是据实已告,“前几日,宋家三小姐于祠堂瞌睡,裴夫子唤三声不醒。醒来之时,竟发出鸡叫。宋大人大怒,严惩家法,禁足三日。”
“鸡叫?”
“是。”
“何为鸡叫?”贺霖从未听过。
方刻凛凛神,放下手,仰起头模仿道:“咯、咯咯哒。”
宋容濒临被逼疯。
昨天回来后,孙婆和絮雨送她进房间,两个人门口一对视,马不停蹄奔向柳如意房间,跪着哭喊道:“夫人,救救小姐!”
据说,她们哭着对柳如意说:
孙婆:“小姐不让奴才亲自喂汤了。”
絮雨:“小姐不让奴婢缠出纤腰了。”
孙婆:“小姐突然爱吃瓜。”
絮雨:“小姐近日腰围增。”
孙婆哭着说:“小姐从街头吃到街尾,一路不停。”
絮雨流眼泪:“小姐买粗布还削价,致掌柜色变。”
孙婆痛心疾首:“小姐卖首饰!”
絮雨心如刀割:“小姐脸已圆!”
自从淑妃遇先帝之事,女子都以瓜子脸、细腰、弱柳如风姿态为美,据传连当今圣上,也是喜欢此等女子。
再过一个月便是簪花宴,容容竟腰粗脸圆,柳如意当即忽略她买粗布削价,直接带大夫冲进宋容房间。
当时宋容正坐在桌边捏捏腿……堪堪撞了个正着。她们见宋容居然亲自捏腿,更是癫狂,直接一路把她“扶”回床上,个个宛如她已得了什么绝症,在旁担心不已。
大夫隔帘把脉:“夫人,放心,小姐并无什么大碍。”
“那就好。”柳如意松了口气。
想来,柳如意估计认为宋容已经被宋清气出失心疯。宋容躲在纱帐内,枕头下藏着今日带来零食,面无表情摸出一块烧饼咬着想。
饼好硬、心好凉。
“大夫,可有什么法子让容容恢复纤细之身……”柳如意又问。
宋容吃饼动作一顿:本来都已经被恶毒女配包围,现在还要求她减肥!
那老头说:“夫人莫担心。欲容体瘦以示人者,服荷叶灰即可。”
荷叶灰是什么东西,不会吃出病来吧?
“谢大夫。孙婆,送大夫出去。”等大夫走后,柳如意坐在床边,安慰说,“女儿,你且宽心。你爹是站在我们这边的,宋清小贱人定翻不出什么花样!”
嗯,女主没翻什么,倒是你翻得比较多。宋容又摸了颗蜜饯吃。
“再过一月有余就是簪花宴,此乃女子大事。这月你就不要再回学堂,专心调养身体,恢复前貌。”
要是没发生这事,宋容还真不打算去学堂。
女主去学堂征服男主男配、惊艳四方,她在家里看住恶毒娘亲柳如意,多好。
可现在……
宋容当即掀开帘子,恶狠狠:“娘,我必去学堂,绝不能让姐姐抢了我的风头!”
柳如意迟疑:“……”
“娘,你放心,我满腹诗书,姐姐从祠堂而来,怎能敌过我,上次是失算,这次我必当——万众瞩目!”宋容牢牢握拳。
柳如意平日为女儿才学自豪,自然觉得她强过宋清,只是相比于学堂争锋,她还是觉得簪花宴更重要,可宋容目光坚定,仿佛她无论如何都咽不下这口恶气,必得掰回一局。
也是,宋容前几日在学堂出丑,若不挽回形象,簪花宴必得令人耻笑。
思及此,柳如意回:“好,娘答应你。你且答应娘,需得戒口,切莫以吃泄愤。哎,可怜我容容,脸竟圆润至此……”
“……”
宋容次日早早前去学堂,不出意外的,其他人目光尽露戏谑,幸亏她马车里吃饱心宽,眼观鼻鼻关心地坐回自己位上。
旁边艳装女子凑过来说道:“容容,听说你爹对你动用家法,是真的么?”
“是的。”宋容翻书。
“哎,你爹也真是的,你这么细皮嫩肉,怎么下得去手?”
话倒像是好话,语气有那么点幸灾乐祸意味,果然恶毒女配从无真友谊,不过是塑料姐妹罢了。
艳装女子见宋容不答话,只觉她是羞愧,更添得意。
平日里宋容虽谨小慎微,毕恭毕敬,但容貌才学的确压她一头,引不少世子青眼有加,这次可算翻了个大跟头。
宋容娘亲为丫鬟,即便进得学堂,也是半个奴才罢了,反倒是嫡出的宋清,自恃骄傲,来学堂多日,竟对她不屑一顾。
此时,门外传来一阵哒哒哒马蹄声,艳装女子面露惊喜,赶紧起身迎向门口。
宋容打哈欠,刚刚分别给恶毒女配编序号,想着自己什么时候能彻底从“恶毒”系列脱身,并感叹“直到今日恶毒女配二号宋容仍未知恶毒女配五号的名字”,忽见他们都迎向门口,跟过去。
远远见到,紫金袍锦衣男子策马纵跃过门槛,马“吁”一声,堪堪停在学堂门口,马脸突兀,小姐们有几个惊吓出声。
紫金袍锦衣男子从马上直接跳跃下来,缰绳交给侍从。
周围隐隐约约有人说:“今日端王怎么来了?”
这就是端王?宋容混在人群中打量,心想:古言小说作者诚不欺我。
这长相,啧啧,鬓若刀裁,眼似寒星,气息凛冽,紫衣玉带,颜如凌冽锋刃,锐而冷薄。
简而言之:大帅哥。
面对各家世子小姐行礼作揖,端王并不反应,冷眼逡巡门口众人一圈,自带高高在上的贵气。
接着,他的目光便落在学堂里未出来的女主宋清背影片刻,才状若无意转回,轻抚两下马的鬃毛,任由侍从把它带走。
唔,估计是个有武力值的高冷型,像是和女主认识,难道是当初宋清回来时救她的那人?
总之,长得这么帅,女主后宫没跑了。
罢了罢了。
宋容暗暗叹息一声,刚欲回头,见艳装女子,即她刚刚编的恶毒女配五号兴奋上前,含羞带怯:“端王殿下,今日怎么会来?”
“闲便来了。”端王并未怎么搭理她,直接掀袍上阶,说话间,目光又落在女主背影一秒。
恶毒女配五号顺着端王视线跟过去,倏然,狠狠攥紧帕子。
宋容回到自己座位上,见恶毒女配五号缓缓走过来坐下,像还是在端王对女主的特殊注意中回不过神,过而扭头盯宋清,目露恨意。
……哎。天要下雨,女配要作死。
裴夫子掀帘进来,见他目光扫来,宋容连忙装模作样端起书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