慎年插上门闩,转过身来。令年又倏的把头垂了下来,发髻散了,一缕青丝垂在肩头,她紧紧拽着衣摆。慎年看着她的清秀的眉毛和睫毛,沉默了好一会,才把脾气抑制住,他说:“是妈让你来的,还是大哥让你来的?”
令年忙说:“是我自己非要来的。”还睃了慎年一眼。她这会的目光便含蓄了,迟疑地自他眉眼划落到下颌在寨口时,她只来得及匆匆一瞥,看他有没有伤病,这会,才得以看细致的第二眼。“你瘦了,”她自言自语,“妈知道,又要掉泪了。”
“妈掉泪了,你就来了?”
令年摇了摇头,其实是她自己想来,但她没做声。看那一眼也够了,她转过身去环视室内。这土司衙门已经很破败了,连电灯也没有,幸而这厢房里还有成套的桌案座椅,陈旧的红木架子床,牙板上雕的百子千孙图。令年把纱帐挂起来,果然里头和杜杏香的闺房一般无二,花红柳绿的,透着艳俗的喜气。
墙角有个脸盆架,有新毛巾,还有一块小巧的东洋香皂。
令年连通铺也睡了,见这房间里还算洁净,杨金奎人也不很凶,便微微放了心。慎年一直在观察她的表情,忽然一哂,说:“别看了,我的待遇可远没有你这么好。”
令年坐在床畔,想了想,说:“多少给他点钱,他会让你走的。”
“你留在这里做杨太太?”慎年问她,“我怎么没看出来他是什么大英雄?”
令年刚才信口开河,想想那些话,自己都脸红。她辩解道:“他不是听得挺高兴的嘛。”
“你适可而止吧,”慎年淡淡道,“如果不打算做杨太太,还是别招惹他,我本来也不需要你们来赎。”顿了顿,他说:“小心他信以为真。人一得意,昏起头来,胆子会格外的大。”
慎年积攒了半晌的怒气,化作一句平静的警告。令年反而有些难过,指甲在镂空的床围上抠一会,她说:“你在汉阳见到邝老爷和邝小姐他们了?”
慎年坐在对面的椅子上,正视着她,说:“见到了。”只透露了这么一句,就不再往下说了,脸色也看不出任何端倪。
令年犹豫着,问他:“大哥还当你在汉阳,发了两封电报,你收到了吗?”
慎年说没有,他看着令年,微笑了一下,“怎么,你从南京给我写信了吗?”
令年点了点头,说:“也没写什么,只是告诉你,我在南京看了洋舰剪彩,去了玄武湖,紫金山,还坐了小火轮,”想到南京那几天,她不由得轻快起来,没有提卞小英,只把吕氏和斯年等人的趣事告诉他。她眉飞色舞的,比在家里还雀跃,慎年不由得脾气全无,走来她身边,正要肩并肩坐下来,就听见杨金奎在外头把门一推,没推动,他“哐哐”地敲起来。
慎年一阵恨,折身来开门,对杨金奎身后的金波道:“再去取一床被褥来。”
杨金奎忙陈明立场:他这个人还是正派的,没结婚,怎么能做出那种失礼的事情?金波得大舅子的指令,一路小跑,兴冲冲把一床洁净柔软的被褥送了来。慎年道声谢,接过被褥说:“我当然知道将军是正人君子。”径自把被褥往门口的地上一铺,是打算要在这里下榻了。
杨金奎一愣,反应过来了,咬着牙笑道:“大舅子,你这是什么意思?”
慎年还请他不要担心,“夏天地上不冷。”
杨金奎恼羞成怒,也不管令年会不会听到,冷笑道:“怎么,怕我半夜来把三小姐强奸了?”他是真以土匪自居了,说话异常粗野。
慎年便对着他点一点头,“是有些怕。”
杨金奎刚才唱着红拂夜奔,浮想联翩,未尝没有要借机来偷香窃玉的心思,不妨被慎年当面揭穿,把他憋得脖子都红了。往门外一指,他命令慎年把被褥搬出来,“就算是兄妹,也不好同居一室吧?你就睡门外。”
慎年道:“将军,你就是这样招待自己大舅子的吗?”
杨金奎被他不冷不热地抢白了一句,正想着要说句什么话,好占个上风,就听慎年说:“天晚了。”不由分说,把他关在门外,还上了门闩。
杨金奎回头一看,见绮丽的晚霞已经快被天际的暮色蚕食殆尽,厢房里是有人陆续掌了灯,那几个跟令年来的随从被关在耳房,老老实实的,没有闹出什么动静。杨金奎告诫自己:成大事者,不可急躁,便隔着房门,和煦地招呼了一声:“三小姐今天赶路累了,早些歇着。”然后把眼睛一翻,往如夫人房里去寻求慰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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