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拜帖,于三小姐连看都没有看。所以,她今天是不告而来了。怪不得三小姐迟迟不露面。
觅棠脸颊上轰得热起来,又气又羞,抬脚就往外走,才听一阵轻快的脚步声,来不及躲闪,和一个梳双髻的使女撞个正着。
“哟,”这冒失鬼先嗔怪起来,“这是谁呀?”
使女身后还有位年轻小姐。这擦身而过的瞬间,对方的相貌便深深镌刻在了觅棠心里。她有一双颜色很浅的、褐色的瞳仁,眼尾上翘,头发却是又厚又密,额头上还有绒绒的胎毛——她瞥了觅棠一眼,有些不悦,但只是挽着被雨打湿的辫子,自己掀帘往房里去了。
使女还一脸狐疑地打量觅棠。
觅棠对她淡淡点个头,便往外走了。一起走到游廊,回望那高处临湖的茶室,觅棠心想,原来刚才石拱桥上的就是于三小姐——她在桥上看着她昏头昏脑地闯进了于府,傻傻在茶室里等着,还要怪她冲撞了她的婢女。
觅棠顿时对于府里的湖光山色没了兴致。
“程小姐。”撞人的使女自茶室探出头来,她变脸倒快,含笑对觅棠招手:“我们小姐刚才在外头看雨,回来晚了,你别生气呀。”
觅棠客气道:“三小姐在忙,我不叨扰了。”
“程小姐说哪里话,”使女依旧甜甜地笑着:“我们小姐盼了你好几天呢。”
觅棠固然已经决定她不会喜欢于三小姐,但对方执意留客,她既来之,则安之,便折身回去。这叫阿玉的使女请觅棠落座,重新换了茶,觅棠斜扫一眼,果然那条案上的一摞书信已经不见了,她低头佯作喝茶,却扯了扯嘴角。
轻微的窸窣声响,觅棠站起身来,正见于三小姐令年已经梳洗过,穿着素色的绉缎立领小袄,百褶裙,款款地走了出来,对她颔首微笑。
觅棠用英文道:“于小姐,幸会。”
令年一懵,随即落落大方的笑道:“程小姐英文讲得真好,我英文不好,你是上的教会学校吗?”
觅棠只得改回国语,答道:“是圣玛利亚女校。于小姐上哪家学校?”
令年的回答让觅棠很诧异。她说:“我只读了两年女中,因为家母在家嫌闷,我又懒得读书,索性就回家了。”看她茶室里,也没部正经书本,大概在家里也就是吃吃喝喝,交交朋友。觅棠不喜欢令年,对此也谈不上失望,便只客气地笑了笑。
两人寒暄了几句,于太太也闻讯来见客。她是一位雍容的贵妇人,言笑晏晏的,对于一个新近丧夫的寡妇而言,似乎有些过于平和了,觅棠本想请她节哀,见状忙改了口,问道:“太太最近可好?”
“很好。”于太太这一生从不向外人诉苦,脸上和眼里都是笑意。一转过头来,瞧见令年,奇道:“怎么又把这件衣裳拿出来穿了?”
“是不是不好看?”令年也抚了抚襟口,对觅棠解释道:“这是当年家母和家父出洋的时候,我外祖母特地找裁缝做的,生怕她到了国外没有合身的衣裳穿。谁知后来没有从箱子里拿出来过,料子还是好的,只是样式恐怕在程小姐看来很过时了。”
“新有新的好,旧有旧的好,美的东西怎么会过时?”觅棠道。
“说的是。”于太太展开令年的手臂看了一转,说:“你比我那时候瘦,穿着很合适,只是袖子有些短了,看手臂光秃秃地露在外面,怎么也不拿个镯子戴?”
阿玉笑道:“太太可别让小姐糟蹋好东西了,上回特地拿了一只古玉的手镯给她,她追着要打我,连镯子甩进那湖里,便宜了鲤鱼精。”
于太太嗔道:“什么精啊怪的。”见令年懒懒的,也就任她去了。又问觅棠多大,在学校都学什么课程,方得知觅棠芳龄十九,比令年才大一岁,很快就要完成学业,自圣玛利亚书院成功毕业了,便恨恨地用食指推了一记令年的额头,说:“看程小姐,又会英文,又会弹琴,你会什么?”
令年道:“我会欣赏呀。”她养尊处优,喜怒无常,但心情好时,对人也很亲热的。兴致一来,便携着觅棠的手,将墙角一面盖布掀起来,说:“程小姐,你看。”
原来是一架三角钢琴,琴键被擦得纤尘不染。觅棠整天在溪口无所事事,不禁惊喜道:“三小姐,我能试试吗?”
令年自无不可。阿玉又来拆她的台:“小姐才几岁的时候,说要学琴,老爷赶紧给买了来,她弹了两下就懒得碰了,太太不舍得扔,叫从西洋运回来摆在老家,要不是何妈天天擦,灰都有两尺厚了。”
令年要来拧阿玉的嘴,阿玉忙道:“快听程小姐弹琴了。”
“还要调一调音。”觅棠坐下来,敲了敲琴键,笑道:“还好没有生锈。”她十指在黑白琴键上飞快地跳跃,轻轻哼着曲调。
令年英文马马虎虎,对西洋音乐却熟得很,“这曲子是——”她一手支颐,伏在钢琴旁边,看着觅棠一笑。这是茶花女里头的选段《啊,梦中情人》。当着于太太的面,令年没有揭穿,只莞尔道:“程小姐,我以为你只爱弹教会里的赞诗呢。”
觅棠蓦地脸一红,正要把手收回来,听一个声音道:“怎么不弹了?”
一个穿长衫的年轻男人走了进来,叫于太太妈,又招呼令年小妹,觅棠便知道这是于大公子,她起身道:“于先生。”
于康年是官场上的人,对年轻小姐也是彬彬有礼的,向觅棠点点头,转而笑话令年道:“我走在门口,听见琴声险些吓一跳——实在是以前被小妹折磨得恨不得自己是个聋子,还好是别人。程小姐弹得很好,怎么停了?”
觅棠定定神,重新坐回去,弹了一曲《春郊》算作交差。
康年负手在旁边,听完了整曲,赞了几句,便去同于太太商量回沪的事情。令年则依旧伏在钢琴旁,微笑出神,脚下轻轻打着拍子。觅棠知道她还在回忆《啊,梦中情人》,便不失时机地起身告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