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齐倡浩讲，林原恋爱了。据说，林原每天早晨七点半左右会给那个女生发一条消息，里面有纽约当日的天气和他的早安；周三和周五下班后他会带着她去餐厅吃饭，有时候是米其林，有时候是街头巷尾叫不出名字的苍蝇小店，周末则逛逛附近的海滩和电影院。那个女生也很大方，天气一凉就给林原买了一件一千美金左右的加拿大鹅羽绒服。 方琼躺在床上，翻着前一天晚上和贺熙的聊天记录，等着他的新信息。波士顿的天气逐渐变得冰冻，日出越来越迟，日落越来越早，原先林原给她买的加厚羽绒服已不足以抵御波士顿清晨的寒风。方琼一个骨碌从床上起身，拿上钥匙，开车去了附近的多品牌羽绒零售商店，随手买了一件黑色的加拿大鹅羽绒服，然后将身上那件加厚羽绒服扔进了垃圾桶。 她回家时，郝霜霜正在做早餐。郝霜霜对早餐很坚持，她将意式香肠煎得焦香，又炒了一些煎蛋，放上起司。 “你脸色怎么这么白？”郝霜霜将餐碟放在餐桌上。 “没事。”方琼淡淡道。 “真的没事？”郝霜霜给方琼倒了一杯牛奶，递给方琼，“真的？” 方琼盯了郝霜霜一眼，没有说话。 “前男友？”郝霜霜轻轻道。 “他有对象了。”方琼说着，忽然眼睛一红。林原恋爱的时间表听起来无比荒唐却又有些可爱，他以前也是这么待她的，一点儿都没变。只是这一次，换成了另外一个人。 “你们分手都长时间了？”郝霜霜打断了方琼的遐思。 “有一段时间了吧，我也记不清了，正式分手应该是我俩毕业那会。” “也就是夏天？”郝霜霜道。 “算是吧。”方琼点点头。 “为什么分手？分手后他来找过你吗？”郝霜霜关了厨房的电炉子，在方琼身边坐了下来。 “找过很多次吧，他一直想复合。”方琼淡淡道。那次争执过后，方琼对林原彻底失望，而她给他造成的痛苦，也显而易见。 “为什么不复合？”郝霜霜问道。 “不是没有想过复合，只是如果两个人都在这段感情长跑中伤痕累累，那还有什么理由继续在一起呢？”方琼叹了一口气。 “你觉得哪里受伤？”郝霜霜歪头，望着方琼，静静道，“琼姐，我并不觉得你是一个容易受伤的人。” “很多地方吧，和他在一起……”方琼脑子滑过很多词汇，却没有一个能够具体描绘她和林原在一起的感受，“可能，我是大多数人，而他，是少数人吧。” “什么意思？”郝霜霜疑惑，不禁挑眉，“他是一个比较特别的存在？” “我们这么讲吧，其实，这世上大部分人一般都没有勇气和决心去追求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人能意识到现实和理想的鸿沟，但终究会沿着生活长河慢慢走下去，时间荒废、留下遗憾不可避免。”方琼望着郝霜霜背后的空白窗台，思绪逐渐飘远，“可是，他不会。他认定了的事，再艰难，也会走下去。” “我明白了。”郝霜霜顿了顿，“他总有一天会问你要一句话，但是，你觉得你给不起。” “是的，是这样。”方琼静静道。 “为什么给不起？他还在读书？没找到工作？”郝霜霜问道。 “不不，他找到工作了，现在在纽约。我和他，说到底，还是有很多不合适。”方琼望着郝霜霜单纯干净的眼睛，将想要继续说的话咽了下去。原先她和林原在一起，表面上他主动些，对她的爱并不藏着掖着，她则冷静内敛，懂得容忍，以致于见过他们的人都觉得二人般配。可扒开那层面子，他们本质上都不是爱多说话的人。林原不爱说话是因为他不热衷于扩大自己的交际圈，而方琼，实际很重视自己的交际圈也想要认识更多的人，不爱多说话只是因为她懂言多必失的道理。她该怎样活，努力到什么程度，她需要什么不需要什么，这些问题看似拷问人心，其实她心里比谁清楚。她的能力和实力摆在那里，又怎么可能被所谓的迷雾蒙住双眼？她和林原——终究是林原爱得多。 “哪里是不合适，”郝霜霜凑近方琼，眨了一下眼睛，“其实，还是不够爱吧？” “是。”方琼点头，没有否认。以前父亲在时，常跟她讲为人处世的道理，教她如何处理人与人的矛盾。他说，矛盾解决的前提是看清和理解分歧。当两个人因为一件事产生分歧，能否继续和谈，其实跟双方的性格没有多少关联，并不是两个针尖麦芒、针锋相对的人就一定谈不下去，也并不是性格内敛懂得容忍的人就一定会让步，关键还是看两个人思考问题的逻辑方式。爸爸和妈妈这些年之所以能够举案齐眉、相互扶持，主要还是因为两人家世出身一致，不论是思考问题的方式和处世脾性都如出一辙。 “我从小不爱向他人展示内心隐秘，而他总像个孩子般将自己的心时时刻刻掏出来给我看，也希望瞅瞅我的。这是他的性情，这是他的赤诚，可是我受不起，更不想要。久而久之，我便倦了、乏了。他待我再好，也不如没有被感情挤压的个人空间来得令人呼吸顺畅。”方琼静静道。 “这段话大概是我和你一起住以后，你在我面前说的最长的一段自我剖析了。”郝霜霜吸了一口气，“不容易。” “毕竟是室友，没什么秘密可藏。”方琼淡笑了一下，“你呢？你ex找对象了吗？” “应该还没。”郝霜霜淡淡道，“不过就算他找了，我也不知道，我把他删了。” “删了？”方琼惊讶道。 “嗯。”郝霜霜呲牙，笑道，“琼姐，不是所有人都和你一样，能和前男友保持良好的关系。我吧，我现在连我前男友长什么样子都记不起来。” “啊？”方琼不禁笑起来，“你不是吧？” “咱们不说这些已经过去的事了。”郝霜霜生得白皙，笑起来的样子令人难以拒绝，“你现在，是不是有喜欢的小哥哥了？在国内的？” “什么都瞒不过你。”方琼脸上有些热，“他，他挺好的，和我家是世交，但是我不知道他怎么想的。最近他家里也发生挺多事的，我也不敢轻举妄动。” “哎呦——”郝霜霜凑过去，看了一眼方琼的手机，“我要看他的照片。” “他朋友圈没有自己的照片，但我觉得，他长得挺耐看的。”方琼道。 “那下次有照片的时候，一定要给我看。”郝霜霜道，“对了姐，你知道波士顿总部马上要搬到纽约去了吗？” “什么？”方琼一下子从椅背上坐了起来，“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周五组会结束以后，manager和我一起送来会的客户下楼，坐电梯的时候客户恭喜了manager，说see you guys in Wall Street，我大致就知道了。毕竟，公司请的装修设计师天天拿着VIP的牌子在食堂吃饭。” “什么时候搬？”方琼静静道。 “一个月内吧，周一应该就能收到邮件通知。”郝霜霜将吃完的盘子收起来，放进洗碗机，转头道，“姐你慢慢吃，吃完放着就行，我等会来收拾，先跟爸妈视个频。” “好的，谢谢你。”方琼手上的叉子一直提在半空中。纽约，纽约。从今往后，那些走在曼哈顿街上西装革履的人群，不再只是欧美电影里的一个布景，而将成为她生活和工作的一部分。换句话说，她将行走在曼哈顿熙熙攘攘的大街上，每天在中下城的地铁间穿梭，在华尔街的一幢摩天办公楼上班，她将成为一位地地道道的纽约客。试问，还有比这更令人兴奋的事吗？ 方琼拿出手机，给贺熙发了一条消息，告诉他自己即将随着总部搬迁移到纽约办公了。纽约是贺熙最喜欢的美国城市，他说自己没事的时候经常看和华尔街相关的金融电影。方琼有些紧张地望着手机屏幕，自从发完消息屏保后，屏幕就没有亮过。她迟疑片刻，登上大磨网论坛，点开了grats_H的主页。grats_H的主页只关注了一个人，astrodriod。她不记得这是自己第几次点进astrodriod的主页了，里面的文章她读过很多遍，可说烂熟于心。文章确实是好文章，但每次在对方的时评文章下看到grats_H的点赞，她都无比心塞。直觉告诉方琼，astrodriod是个女生；而贺熙，明显很看重她，不然不会只关注她一个人。恍神的片刻，系统给了一个提示音，方琼定睛——astrodriod更新了一篇文章，文章题目四个字，《如冰一般》。方琼立刻点开，里面并不是往常的体育时评，而是一篇分析西方哲学理论的论述文。待她读完，文章下方的评论栏已出现了一条评论： Xi_He于22：00评论道： “现实本身是不在场的，其中所谓的穿透性，令人着迷。” “如冰一般。” 写得真好。 很快，astrodriod进行了回复： 刚发的文章，便收到评论，谢谢！ 请问我们在现实中是朋友吗？ Xi_He 于 22：10 回复道： 不是。 此后，方琼再未见两人之间任何回复或评论。方琼盯着自己和贺熙的聊天界面，依旧如一潭死水一般。贺熙有时间在手机论坛上评论一个陌生人的文章，却没有时间回复她的一条消息。他是什么心意，还不够明显吗？ 方琼觉得眼角有些酸，她起身回到自己的卧室，直直对着床倒了下去。原先她和林原刚相识时，一直都是他主动发的消息；恋爱时，他更从未敢不回复她消息，她永远是他世界的中心。可现在，她不再是任何人的中心。林原跳动的心脏，属于那个给他买加拿大鹅的女生；而贺熙，则属于一个他甚至连面都没见过的陌生人。 日子一天天过去，公司在周一启动了总部搬家计划。首先移动的是档案室，成捆成捆的卷宗被打包装箱，装进大卡车，总部管理层的所有办公用品和家具也在一星期内全部清空运走。波士顿的寒风依旧萧瑟，甚至下了几场美东历史上厚度最深的积雪，公司给每个即将转去纽约总部上班的员工发了一个月的酒店住宿券和一笔租房安家费，方琼望着银行转账记录上的美金，终于有了一丝雀跃。 当所有安全感都消失殆尽的时候，她的心只会为一样东西跳动。 纽约一如她想象中的繁华忙碌，游客和上班的行人来去匆匆，冬日的寒风在曼哈顿下城的摩天大楼间穿梭。她和郝霜霜继续做着室友，新办公室离世贸很近，站在落地玻璃旁能望见港口处的自由女神像，人生赢家这个词从此成了方琼生活里的一部分现实。她开始穿着纽约裁缝手工剪裁的女士西装，喷爱马仕香水，出入背的皮包至少是爱马仕Kelly或香奈儿2.55；而她从前对有钱的定义都被通通推翻，甚至在她眼里成了幼稚的代名词。 她开始参加纽约当地的名流酒会，最初只是借着公司的名义蹭一口晚饭，渐渐地，随着她在金融圈内的巧妙斡旋和自身美貌加持，她开始被邀请参加游艇派对、屋顶派对。似乎什么都不需多讲，她在一夜之间长大并真正成熟了。林原在做什么、贺熙在做什么，都与她毫无关系了。她的空余时间已被纽约当地的社交彻底填满，而这种被人仰望、艳羡的生活，才是她理应享受的。 直到有一天夜里，她收到了林原的一条微信：你来纽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