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岁的牛小波第一次出远门,是去外省上大学。背着常见的红白蓝三色格子塑料袋,如身批法国国旗,负起满满行囊,俨然赶城农民工模样。如果是几年前他还会自惭形秽,但此刻已经坦然。这个路途在他梦中出现过多次,然此时却是真切地发生着。大学带给他的憧憬依然强烈,自由的阅读、恋爱、学术氛围,是最吸引他的东西。
出门先坐四个小时的班车,车站在县城东边的一个山麓。部分已经蚀烂的青砖把车站圈成一个圆弧,在靠山的地方留下一个缺口。朝西处开着两扇大铁门,方便车辆一进一出,铁门有些生锈,夹在中间的是小小的候车厅。母亲特地过来送行,小波与母亲闲聊了几句,尽力打消母亲的担忧,说自己到了学校会尽快往家里打电话。车上的乘务员开始吆喝乘客上车,不需要买票,只要到车上付钱就行。他拖着笨重的行李上车,落坐。等到其他人陆续填满座位,车子终于发动,他把头探出窗,向母亲挥手道别,母亲不舍,不停喊着,路上当心。随着车速加快,母亲的身影慢慢变小,小波把头从窗外缩回,安坐下来。车驶出县城,就在群山沟壑、曲流宽谷之间穿行了。他极目远望,欣赏沿途风景,江南的景色是秀丽的。群山连绵无尽,远处的山石笼罩在烟霭之间,影影绰绰,一幅水墨丹青图。秋季金黄的稻谷,把一片原野染成了云锦画布。绿与金的水流,在疾驰的车窗间,飞快地掠过。真美啊,就跟在家乡一样。临别时,母亲往他的袋子里塞满了水果及花生、糕点、茶叶蛋之类的干粮,还有母亲用仅存积蓄买的几件新衣服,孩子上大学了,也该穿的像样点,不能让别人瞧不起。在一辆走出大山的车里,牛小波觉得,这是走向新生。
四个小时中,汽车先在市里换过一次车,最后随着汽车在省城的长途汽车站里停靠,旅客鱼贯而出,小波仰头望了望天空,一片豁然,果然是城里的景致,崭新的天地啊,车水马龙,人流如织,楼宇参差,但路途的陌生,仍然让一个初次远行的人心中惴惴不安。
出了汽车站,还要赶火车站,不肯打的,对他来说太贵。向常出外的人打听过,要走一百米去找公交车站,坐375路。他举棋不定,没有方向,找人问路吧,有些懦怯,毕竟这种事他都没经历过呢,他操着一口略带家乡口音的普通话向路过的行人问路,模仿客服语音,向一个和蔼老者问道,“您好,大叔,请问到火车站的公交在哪里坐啊?”老者蔼然说道,“你到前面第二个路口左拐,看到一个公交车站,坐375路就可以到火车站,”“谢谢了,大叔。”“不用谢,不客气。”
牛小波找到公交站台,很快看懂了上面的路线指示,确定方向,但隐约的不安始终在心里游移。他也知道公交车要投币,特地在路上买饮料的时候留了几个硬币。375路很快到了,一群人蜂拥着挤进去,小波背着行李,行动不便,拖在最后一个上车,但座位已经没有了,只能夹在站立的人群中,像老家并排在一起的柴火。一刻钟工夫,火车站到了。
看到车站高悬的站名,牛小波没有细看的心情,首先要买到火车票。其实老家县城里是有火车票代售点的,但是代售点不能凭借录取通知书拿到半票,要到省市里的火车站才行,又要五块钱的手续费,45块钱的火车票,要贵近30块呢,他父亲是不愿花这笔钱的,自己也更不舍得,就只能到省城的火车站买了。
小波挤进售票大厅,排了个长队,一问才知道,最早的票也要等到凌晨三点,可还算幸运,买到了一张站票。他了解到如果是9月初刚开学的时刻,怕是连两天之内的票都买不到,那样就要露宿街头。既买好了票,就心安理得地在火车站等。到处看了都没有座位,他就把大包行李找个僻静的角落一撂,将随身携带的两张报纸往地上一摊,席地而坐,静观着涌动的人潮。然后把随身带的《海子诗集》拿来看,这样漫长的等待,有书籍就不枯燥,一切的疲惫也随之烟消云散。
直到入夜时分,夜幕渐落,牛小波拖起行李,进入候车厅。第一次坐火车,他到处打听坐车的各种注意事项,生怕出什么岔子,让家人担心。找到二楼的候车室,找到发车的班次,仍然人头攒动,座位难觅,只能再次坐在走道中。以一种冷眼旁观的视角掠过室内的众人。有各色奇装异服,老的少的,高矮胖瘦,纷纷芸芸,看到漂亮的女孩吸引着众人目光,还有行乞的乞丐。手脚不全的,白发苍苍的,烧伤毁容的,令人骇然,一个个挪到牛小波面前,向他伸出手来,一种无形的压迫力如山崩于前,小波心中恻隐,无奈自身尚且难保,也只能拧着心,让他们从身旁挪过。
几个小时的漫长守候,手里的书也看了大半,书中构织的意象世界在与现实的冲撞中让他产生许多共鸣,不住地让他陷入沉思。他静静的等着,任由自己的思想在空气中浮游。大厅灯市如昼,脑中虽逐渐涌起一丝困意,却不足以催人入眠。候车厅里的人渐渐稀少,空出了一些座位,小波坐上去,闭目养神,但始终猎犬一般保持警觉,几乎每隔一刻钟就要去望一下厅内的挂钟,确保万无一失。
终于提示音响起,“从N城往G城的旅客,距离列车出发还有15分钟,请做好准备,马上就要检票了”,然后牛小波也急忙挤入检票的队伍,放下矜持,别着身子往人群里挤,唯恐误事。他走到月台,瞭望着迷离恍惚的夜色,铁轨像一条看不到尽头的时间隧道,载着人驰向远方。
隆隆的汽笛声终于刺破夜霭,绿皮火车渐行渐缓,停在身前。他踮起脚步,一边看准车票上的车厢号,拥着人群缩进了车厢,再慢慢侧着身子,找寻座位号,最后在两节车厢相接的地方的找了一个空位站着,有时有人下车会暂时空出一两个座位,小波也就趁机坐一会儿,等人来了再起来让座,可以稍稍缓解。
绿皮车里没有空调,只有电扇在呼呼地吹着,赶散部分热气。随着火车前行,上来的人愈多,车内也愈加拥挤不堪。小波只能弓着身子,在靠近车厢一头的过道内站着,其他人或坐或立,一同挤在这逼仄的空间里,把汗水和体味混杂在一起。车厢内鳞栉着同样衣衫粗陋,提着各式袋子赶城的农民工,以及和他一样拖着行李箱上学的学生,毕竟都不富裕。
直到几站之后,才有人陆陆续续下车,空出了几个空位,但很快就有人坐了上去,他也只能继续站着,只不过从车厢间过道来到了车厢尾处。
九月的秋老虎白天凌厉,夜晚却逃遁的无影无踪,空气反而有些清寒刺骨。
牛小波呆立着,也不和人搭话,往窗外望几眼,又转向车内,看着忽明忽暗的灯光,思绪纷乱,又想到一行的劳顿,不能消耗太多的体力,然后勉强让自己合起眼,蹲靠着墙,和车厢里的人一起陷入沉寂。但卖矿泉水零售的小推车仍然不解风情,叫卖着矿泉水饮料,瓜子零食,扰人清梦,反复多次,害得他一夜困顿,几近无眠。
不过也有意外之喜,在听到一阵哗哗的水声之后,他站起来,看到火车穿过一条大江,正是长江。月光洒在宽阔的江面上,如碎玉铺地,有一种特别的美。
夜色终于一点点褪去了,暖融的晨曦透进来,天光渐朗。逐渐嘈杂的人声驱走了牛小波的睡意,他睁起迷离惺忪的睡眼,拢聚起心神,将视线掷入茫茫大地。
火车已经来到北方,视野逐渐开阔起来,空气变得干燥,农田由水田变成了干旱的麦地,而此时并不是麦子的季节,只有裸露的灰褐色泥土。
红色阳光重新洒满四野,窗外的小山包,小树林,建筑物列着队迎面扑来,房屋的风格也渐趋北方特色。铁轨两旁的村落也并没有想象中富裕,虽然时常能看到一些整洁的乡村别墅,但很快淹没在的低矮的平房里,以及像火柴盒一样砌起来的新房,而在新与的房子旁边都会夹杂着几栋旧宅,颓败,陈旧。
在穿过一段村落、山川后,又驶入城市,这时就看到一些高楼耸立,人声鼎沸,火车停下来,把一群人留下,又换上一批新客。
近十个小时的漫长车程,他终于到达了G大所在的省城,但这并不是学校的所在地,只是火车行走的第一段而已,必须马不停蹄从省城感到到G大的地级市江源。从车站下来之后,他就直奔售票厅,还好排队的人并不算多,用了十分钟左右就买到了票,而且火车启程的时间也比预想中要快一些,只需一个半小时,毕竟两市只隔不到两百公里,直通车并不少。他又一路飞奔进候车厅,可依然没有座位,好在可以席地而坐,稍解疲乏。在经过又一次等待和火车的鸣笛声,他终于要无限接近目的地了,凌晨三点他赶到江源市火车站。
此时的火车站人流稀少,到出站口,才有几人举着牌子接送。他出了站,一些人走过来询问是否要住宿,小波连连摆手说不需要,在门口问几个周边的小贩,G大怎么走。小贩说,“白天有公交车,现在晚上就没有了,也可以打的,不过要花十几块钱,白天八九点会有校车来接。”小波虽然很困,但打的想想还是算了,就等校车来接吧。一个人在车站门口找了个干净点的石阶坐了下来,想眯一会,可又怕行李失窃,睡也睡太着,就睁开眼看城市的夜景。
天空有些灰蒙蒙的沉重,飘浮的灰尘掩住了月亮的光辉,让一切都显得朦朦胧胧。在站旁仍然有一些小吃店,小旅馆开着,灯火阑珊,没有多少生气。路面不时掠过几辆小车,多是些三轮车、的士和小货车,偶尔传来几声汽车的鸣笛。四处的街道上干燥、陈旧,也隐约覆着薄薄的一层灰尘,高楼七零八落地矗立着,显得杂乱,却又隐伏着即将到来的喧嚣,一个工业城市的风貌大抵如此。
虽然这个城市给他的初始印象并不太好,但这些浮华在他心中不名一钱,有一个安静读书的地方,这就够了,若真能找到几个本着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专心做学问的学者教授那就更好了,或许有机会去叨扰,聆听教导,感受精神光辉。未来如同迷雾,可不论多么困难,他已决心要独自奋战,直到能让母亲家人过上更好的生活。
夜色又一次褪去,人声逐渐嘈杂,街面也逐渐变得车水马龙,人流如潮,店面陆续开张,车站热闹了起来。随着几列火车的陆续到站,等待接送的学生也变多了。
牛小波左顾右盼,在一群学生中,衣装各异,形象不一,口音也南腔北调,很有些万花筒,看西洋镜的感觉,还有一些随行的父母,有一对母女异常引人注目。女孩子打扮入时,穿一件浅色上衣,湖蓝色短裙,身材高挑,双瞳剪水,相貌出众,她的母亲穿一件大绿的长旗袍,米白色披肩,用心装扮似乎有意想跟上女儿的脚步,可身材却较为丰腴,仍然显得俗气。更令人惊奇的是她们身边的满满当当堆得像小山一样的行李,三个大拉杆箱,估计装的是衣服、化妆品,却还有两夏蚕丝被、两冬羊绒被,阵仗大地像搬家。
母亲在女儿面前喋喋不休,嘴里讲的是上海话,“涵涵,侬第一次到外头生活,我是勿放心各,当初你填志愿时,都不跟父母好好商量,就填了个这偏地方的穷学校,我就想勿通了,你一繁华大上海的姑娘,留在上海不好吗,这种学校啥子阿么各,非要到各种地方。”
女儿嗔怨说,“在外头讲话注意点好哇,这学校毕竟是我选的,况且你各侬讲,搞得吾是憨大一样,伤自尊。”
“哦哦,好,阿妈也勿讲了,随侬哪能。”
江母联想到自己这一路受过的气,穿越半个中国如两万五千里长征。一路江父先送两人到火车站,坐六个小时的动车到省城,居然还要转一个半小时的火车才到学校,最后只能在省城找了个旅馆住了一夜,赶着早班车到了这里。本想打的到学校,听说学校会接送,才在站前等着,可这一等却已是快一个小时了,早累的筋疲力尽,不堪忍受。憋了几分钟,禁不住又开始牢骚满腹,“这种地方真额是破,飞机勿能直达,高速又无能直接到,路又七拐八弯,不知道要绕到什么地方去,要不我早让你父亲直接送侬过来了,受额种冤枉气,无晓得侬哪能想的,选阿里学堂无好哇,非要选各种学校。”
江诗涵更烦了:“侬覅要讲了好哇,烦煞踏了,哪能嘎许多海话。”一句话又给堵回去了。
母亲安静了一阵子,终于憋不住,又开始唠叨,数落起丈夫的种种不是,倒腾这些年的苦水,女儿知道自己母亲的脾气,也是无奈,任由母亲一个人做广播,贬抑着周遭的种种。
学校提前派了两个学生会干事前来维持秩序,让新生排好队,按顺序上车。可随着聚在一起的学生越来越多,等候的时间越长,人群还是逐渐躁动了起来,学校的车子什么时候来啊,把这么多人放在这晾着,真是没人性。一些学生扯着嗓子喊,“要是车子再不来,我们都打的去算了。”学校带队的学生会干事只能打电话去问,完了说,“大家再等一下,学校接送的大巴马上要到了,”话音未落,伴随一道拖长的喇叭声,一辆拉着欢迎新生来到G大长横幅的大巴,停在了火车站门前广场上。
“大家跟我走,”车上下来个执旗的领队喊道,人群蠕动进来,小波来得早,排在队伍前面,很快就上了车,把自己的行李安放好。可这对母女行李很多,非常吃力,忙不迭得喊,“同学们谁帮我拿一下行李,我们实在拿不动了,”小波说道,“我行李少,我来帮忙吧,”说完帮她拖走一个拉杆箱,再顺手抄起一床被子,往车后备箱塞。可学生们的行李都不少,一会儿工夫,已经塞不下了,此时母女手里还有两床被子,想往里塞,领队过来阻止,不要放了,往车上放。两人只能先上车,小波在一旁帮忙把被子往上搬,废尽力气总算是把被子弄到了座位上。母女找了个并排双人座,两床被褥无法放在别处,只能堆在胸前,像两个巨大的安全气囊,堵得两人几乎窒息。母亲又忍不住发牢骚,“早知道这么挤,找辆的士得了。”
女儿说,“嘎许多模子,的士恐怕都装勿落,坐公交还不高兴了,都怪侬,上个学跟搬家似的,让人家看笑话。”
“怪吾,这哪一件不是你个公主宝贝囡要的啊,少了哪一件我不心疼你都心疼呢。”好在路并不是很远,十余分钟的时间,学校已近在眼前了,学校的校门是红色砖头砌成的桥梁状。大巴只停在校门口,小波把自己的行李拿下来,又帮她们卸下行李,母女已是筋疲力尽,母亲顾不了形象,“叉着腰喘气,哦哟,到这里就没力气了,后头哪能办,不由央求小波和学生,同学啊,你帮人帮到底,帮我把行李送到宿舍吧。”
“看你们这么辛苦,不用你们说,我也会帮这个忙的。”
小波跟着这对母女到了学校报道处,分头交了录取通知书,身份证,小波是机械工程系,女生是建筑系。
最后小波领了饭卡,水卡,跟报到处人员说,“我东西暂时放在这,能不能帮我看一下,我一会儿过来。”
好吧,同学,不过要快点哦,一位男生,似乎是学生会干事亦自告奋勇,“我是学生会的,我也来帮忙吧。”他和小波一手提着一个行李箱,一床被子,几人浩浩荡荡往宿舍挺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