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食用完晚膳后桐仁宫的寝殿里多了一张小床。
父皇说,太子长大了,该是时候学会自己一个人睡了。
于是萧柯钰当晚睡在小床上,看着他的父皇抱着母妃在被窝里温存他掖了掖自己的小被子觉得有点冷。
宋本卿似是有些困了但频频往小床上看去,只见那孩子睡得正香。
他放下心来捋开垂落到额边的长发说了一句话“陛下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萧云祁毫无防备“爱妃想问什么?”
宋本卿的一头长发都散落在床上,目光温和的低叹了一下声音低柔,仿若蛊惑“陛下在什么情况下,会厌弃我,抛却我,把我的眼睛剜掉,然后把我送给别人呢?”
萧云祁的神色僵了僵眼睛睁大了一点在黑暗里显得尤为光亮“爱妃在说什么朕怎么听不懂?”
戊七默了默,忽的一笑掖了掖两人的被子“属下心血来潮问的一句,陛下切莫要放在心上。”
萧云祁不太自然的抿唇,“不会有这种情况的,”他温下声线“不要胡思乱想。”
“嗯。”
“睡吧。”
萧云祁看着他闭上眼睛,不知为何心中却有些不安乃至于当晚睡着后他做了一个噩梦。
梦里有他,也有戊七。
他仍是他的暗卫。
他们在梦里发生的事很相似,但愈到后面却愈加不同,叫他心惊。
他把戊七当成解春盛的工具,解毒时温言温语耳鬓厮磨,解毒后用过即扔弃如糟糠。
但他仍是他的暗卫,一如既往的站在他的身后,护他周全,沉默的眺望他的背影。
然而后来他发现戊七原来是先帝的死士,认为他是心怀不轨的细作,别有用心的卧底。这个发现激起了他的怒火,于是他盛怒之下挖去戊七的一双眼睛,用以惩罚他的背叛。
他的眼睛和书童的太像,他们都背叛过他,所以他不喜欢那双眼睛。
再后来他逼宫成功,任嫣与萧玥临在乾阳殿里自戕。
他登位后满足宴清都与他合作后要求的回报将戊七赐给了这个云泽国二皇子。
宴清都把戊七带回云泽国锁在床边,做了他的禁奴。
他每日被宴清都折磨,让他各种丑态尽出,逼着他向他低头,向他摇尾乞怜。
不愿屈服的下场是迎接双倍的折磨。
宴清都似乎对戊七格外的痴迷,对他下手也格外的重。
床榻上的雕刻被日复一日的鲜血染红。
床上的人从开始的反抗挣扎到后来的失去活气。
当满身风骨被污秽所浸染,他陷入深渊再起不能,苟延残喘至今,只剩下一潭被染得污黑的死水。
他最后衣不蔽体的在满身屈辱中死去,尸体被丢弃,连葬身之地都没有。
这是戊七的一生。
他扑到那个死不瞑目的尸体上,双手徒劳的一次次穿过他的脸,他吼得声嘶力竭,却没有任何一个人听得到他说话。
他浑然不觉自己早已泪流满脸,脸色癫狂。
萧柯钰是被父皇的哭声吵醒的,他从小床上爬起来看过去,母妃坐起来在床边毫无波澜的看着父皇陷在梦魇里哭,面无表情。
他觉得母妃当时的神色好可怕。
母妃看见他了,眼睛微微弯起来,依稀是白天时那个很温柔的母妃,他忽然又没那么怕了。
母妃对他招招手。
萧柯钰登时手脚并用的爬过去,中途不小心踩了一脚父皇的肚子。
父皇吃痛,但是没醒。
带孝子萧柯钰心虚的回头看了一眼父皇,脚步不停。
年纪轻轻的小太子一头扎进母妃温暖的怀抱里,流着哈喇子睡了过去。
虐心值叮叮叮涨了一夜,最后停留在99的进度值上,不肯涨了。好似知道一旦涨满就会发生什么似的。
萧云祁第二天顶着一对肿泡眼从床上爬起来,就看见他的爱妃抱着他的崽子挤在了那张小床上,温馨不已,好像已经与他隔开了两个世界。
萧云祁“”
他把小崽子从爱妃怀里拨出来,把自己埋了进去。
宋本卿睡眼惺忪“怎么了?”
萧云祁不说话,往他怀里钻了钻。
“好了,”宋本卿伸手拍拍大清早爬起来撒娇的皇帝陛下“陛下该去上朝了。”
对不起。
萧云祁在他怀里咬着牙,眼眶通红。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好一会儿他敛起全部情绪,深深吸一口气,从宋本卿怀里退出来,“朕要去上朝了,爱妃来替朕更衣。”
“是。”宋本卿依旧低眉顺眼,萧云祁却看得心头刺痛。
更衣时两人都没有说话,气氛有些静谧。
束好腰带理好袍角,宋本卿扶着冕冠对萧云祁笑“陛下的威严与日俱增,震慑于这普天下的王土之上,您是真龙天子。”
萧云祁的唇角微抖,好半天才挤出一句话,带着僵硬的笑意“那是自然。”
戊七细致的给萧云祁戴上冕冠,大太监扶着萧云祁上步辇,宋本卿在他身后漫声道“恭送陛下。”
萧云祁脚步微不可见的顿了一下,接着继续走。
宋本卿浅笑着目送他的背影远去。
奇怪了,这狗男人任他怎么刺激都不肯涨最后那一个百分点的虐心值。
上过早朝,萧云祁回去桐仁宫,萧柯钰吃过午膳,已经被绿碧哄着睡下了,小脸红扑扑的,看上去异常可爱。萧云祁问起戊七,以为他在内殿休息。
绿碧生怕吵醒小皇子,压低了声音,疑惑道“先生么?先生不在桐仁宫里呀?”
萧云祁眼皮一跳,脸色登时沉了下来,“不在?”
绿碧见他这是隐隐要发怒的前兆,忙小声道“先生喂食小皇子吃过午膳,说这宫里闷得很,想出去转转,不让我们跟着他。”
萧云祁都要疯了,不受控制的高声诘问“他要出去?!为什么不拦着他!”
萧柯钰被他的声音吼醒了,揉着眼睛小声哭起来,不停打嗝“父嗝父皇?”
绿碧见状忙将小皇子抱进怀里哄着,急得头大“先生那样的武功,他若是想要出去,奴婢们是拦不住他的。”
萧云祁满心恐慌,不想听她说什么理由,“朕问你!他朝哪个方向去了?!”
绿碧头顶冒烟,使劲儿回想,“先先生,好像说要去外面看看,他没说想去哪里,但是朝着宫道的南面去了。”
萧云祁转头便走,后面一堆熙熙攘攘的随从呼唤,他被吵得烦得很,扭头吼了一声“都给朕滚,别跟着朕。”
“戚贵妃要是有什么不测,朕要你们统统陪葬!”
以前的萧云祁大概不会想到,他会为了曾经府中的一个暗卫,吼出这么一句明显迁怒又毫无理智可言的无能狂怒。
宫道一路往南通往慈宁宫,但是中途的岔路很多,萧云祁在宫道上狂奔,不清楚戊七会不会一时兴起,顺着哪条岔路偏离路线。
他大可让宫人去替他找,根本没必要让自己这么,贵为九五之尊,却满身狼狈。
但是不一样了,跟以前不一样的。
萧云祁竭力拖着还没来得及换下的沉重朝服,他从来没有因为什么而跑得这样快,快得耳边只能听到呼呼风声和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重重的顶着疼痛不堪的脑子。
他有预感,这次若是再不及时找到戊七,便有可能以后都找不到了。
明明说过不会走了,他已经说过不会走了。
萧云祁大口喘着气,被自己的朝服绊倒在地。
他红着眼眶爬起来,脱掉早上戊七亲手给他穿戴上的,金线绣龙纹的沉重外袍与纹带,爬起来继续朝着慈宁宫而去,抬手摸向头顶上的冕冠,冕旒上的白玉珠串缀在眼前晃晃荡荡,萧云祁奔跑中呼吸不匀,手上抓着冕冠,用力把它拽了下来,固定的金簪早已不知跌落到哪里去了,冕冠连同朝服被主人毫不犹豫的扔下。
他披散着头发,一身金黄龙袍,跑动间衣袂翻飞,像只义无反顾扑向焰火的明黄飞蛾。
慈宁宫早已没了主人,空荡清肃,哪还有半点人影。
萧云祁一把推开大门,巨响回荡在空冷的大殿内,他怔怔的往前两步,听到了自己急促的喘息声。
“陛下在怎么样的情况下,会剜掉我的双眼,把我送给别人呢?”
萧云祁脑子里无端端响起这句话,仍记得戊七说这句话时,脸上那被明灭烛火映衬着的安静神情,他的身形晃了晃,勉力挥掉脑子里不断攀升的可能,尽力去回避那个令他害怕的猜想。
心好像快要跳出来了。
萧云祁按住剧痛的头,半刻不停的抬脚跑了出去。
慈宁宫没有,那他就一个宫殿,一个宫殿的去找。
远处传来随从们寻找他和戊七的呼唤声。
萧云祁不知道自己翻了多少座宫殿,但他知道自己此时一定很狼狈,从中午到日暮,他忽然觉得这皇宫里大得可恨。抬袖抹掉脸上不断落下的汗,萧云祁在那片遥遥的呼唤声中恍惚了一瞬,忽然心底腾升出一个很莫名的念头。
他顺着那一丝若有若无的直觉,怔愣般穿过大片的冷宫,等到自己站在冷宫深处的荒芜院子时,回过神来,伸出微抖的手,推开了破旧的院门。
这是他自己的院子,幼时被先帝冷落那段时间,他被赶到这里住了很久。
很偏,很冷,几乎看不到一丝一毫的人影。
但是寂静,安谧,隔着岁月的厚重感,仿佛与世隔绝。
萧云祁走了进去,破败的院门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一声,摇摇欲坠。
萧云祁仿佛听不到一般,他的目光停在榕树上的某个身影上,怎么都挪不开。
当初居住的小院早已破落,无人修缮,顶檐倒塌,梁柱弯折,有种难以言喻的破败荒芜感。墨绿浑浊的湖水边长着一颗榕树,枝桠很低,有人在分枝上闭目躺着,长长的头发瀑布般倾泄下来,呼吸浅浅。
很显然,他睡着了。
萧云祁收起自己粗重的喘息,不自觉放轻脚步,一步一步从院口走到了他身边。
戊七的眼窝微微凹陷,脸色白得病态,睡梦中也微微蹙着眉。
萧云祁的心揪在一起,伸出手去,想碰一碰他的眉头。
就在指尖快要触碰到戊七的脸时,对方睁开了眼睛,刹那间光华流转。
“陛下。”
戊七的薄唇一张一合,顶着一脸刚醒的疲色,这样唤他。
“陛下,你哭了。”
萧云祁没动作,见戊七看着他的脸许久,慢吞吞的从枝桠上坐起来,朝他伏低了半边身子,用自己的袖子来将他脸上的水迹一点一点的慢慢拭去,动作温柔。
原来那不是汗,他倒没觉得,以为自己的汗这么多。
原来却是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