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子,”宝珞轻声唤了这一句,便将端来的豌豆黄和芸豆卷摆上了小炕桌,顺带着摸了摸蔻娘手边杯盏的壁,一摸便是一皱眉,忙将那盏茶给撤了下去。 “嗯?”蔻娘正顾着抄书,但凡这些时候,她素来是要一心一意的,半点经不得打扰,如今陡然听到宝珞这一句,笔下便是一抖,好好儿的字儿霎时便毁了。 瞧着纸上簪花小楷旁的那点点墨团,蔻娘自然是有几分生恼的。 幸而今日她也只是闲时无聊写来练练手罢了。 纵是如此,她仍是将那副写毁了的字儿搁到了一旁,再看了看,她又忍不住推远了些,直至推到小炕桌的边缘,方抬了眸,看向宝珞,问道:“做甚么?” 宝珞正忙的团团转呢,她转身重沏了一杯热茶来,奉到蔻娘面前,冲她笑了笑。 “罢了。”蔻娘顺手将那茶盏接过来捧着,先是微微垂眸,不过一瞬之间,再抬首时神情便已缓和了不少。但看向宝珞时倒还带着些许的疑惑,她却是想不明白今儿怎么不是焦桐同鸣佩进来伺候了。 这并不是她为人挑剔,实在是寻常时候她们两个总归有一个是得守在她身边的。如今乍一看这两个都不在,她倒是有些不习惯了。 宝珞守在一旁,打量了她的眼色,便主动解惑道:“焦桐,鸣佩两位姐姐今日歇息呢。” 若真要论出个一二三来,她们这些为奴为婢的自是没有甚么可歇息的时间的。总归是主子要使唤,她们便得候着,哪里分甚么时间同地点呢。 可她们也得排班儿,也得休息不是? 蔻娘会意地点了头,没再过问,只她也不觉得宝珞会无缘无故的来扰了她兴致,因此她低头略看了眼搁下的笔,犹豫了片刻,还是没再拿起来,而是继续看向宝珞,等着她说下去。 “绣娘今儿要来量尺寸呢。”宝珞笑着提了一句。 量尺寸,裁新衣。 “竟来的这么快?”蔻娘呷了一口热茶,抬眸问道。母亲前些日子倒也跟她说了夏裳的事儿,只她以为也就是一提,断不会那么快呢。毕竟,大伯母这个主事的现在是一心都扑在了大姐的婚事上,哪还能有心思忙别的,更遑论能想着给她们做衣服了。 “也就是一句话儿的事情。”话里话外透着的便是哪儿麻烦了的意思,左右大夫人只吩咐一句,又不要自己扯了布,给娘子裁衣裳,“大娘子的婚期就在今夏呢。”大夫人还能叫小娘子们穿着半旧不新的春衣在这夏日里送大娘子出嫁不成? 宝珞这话便像是在编排大夫人了,若是叫旁人听去,她便是在冒犯主子,而蔻娘这个做主子的因着她的话倒也能按上一个不敬长辈的名头了。 或多或少的,无论是对谁而言,总都是有些逾矩了,蔻娘自然听得懂她的意思,却也只是笑而不语,并没有要训斥她的打算。 至少今个儿没有。 宝珞也是个有分寸的人,说了这一句,自然不敢再卖乖,便道:“现下人就在外面等着呢,娘子您瞧?”是出去呢还是且叫她再等等? 蔻娘轻颔首,顺手便将那写砸了的字儿给了宝珞,道:“既是来了,那便出去罢。左右今儿我也没甚么事儿。” 虽说那绣娘委实算不上甚么人物,但她也自认不是个喜欢摆架子的主子。更何况,人物不人物的,人家总是掌着她贴身衣物,没必要轻易开罪了去。 她说了,便顺势起身,连带着又叮嘱了一句:“且收好罢。” “奴婢记着了。” 经香阁里自是不缺人的,宝珞留着房里收拾东西,外头自然也有人招待客人。蔻娘走到正间的时候便瞧见鸣佩巧笑倩兮地同那位绣娘叙着话儿。 “给五娘子请安。” 蔻娘毕竟为主,既是主客里的主,也是主仆里的那个主,自然是当仁不让地坐了上首。那绣娘置于下首,看蔻娘坐好了,起来便是盈盈一拜。 纵使那绣娘更为年长,但这一礼蔻娘受的坦然。 毕竟,她为主。 “郑娘子不必如此客气,”蔻娘从上面看过去,竟有几分居高临下的感觉。她一时又觉得有些不对,便浅笑起来,将方才那几分倨傲抹去,“说到底,咱们也算是老相识了。” “五娘子说的是。”郑娘子同样笑着应承道。 凡群便有首。 家里头养的绣娘既成群,那自然也是有首的。这郑娘子便是那一群绣娘之首。每一季制新衣时,总是这位郑娘子捧了样式图来寻府中主子们挑选,是以蔻娘才说出那一句“老相识了。” 郑娘子将手边的本子转交了鸣佩,瞧鸣佩奉到蔻娘手中,这才道:“今年新加了不少样式呢。”接着便是下意识的打量,或者说是有意地琢磨。 她们做绣娘的,一手针线技艺须得好,但同时也得留心京中的流行。小娘子们哪有不爱美的?且她们出门做客的时候,话语间少不得要谈论起来,若是穿着不对,那便实是丢脸了。因此,实在是不能有半分的错漏。 蔻娘听着她的话,一眼扫过去,倒的确发现皆是京中近些日子流行的款式,心里便暗自点头了。 她顺手将那样式图放在一边,转而闲话起来:“那长姐的夏裳又该如何?”她也当真只是随口一问。 “听说容家另备了,”郑娘子道,“只是老夫人也说了,既是未嫁,那该是大娘子的便绝不能少了。因此,大娘子的份儿已是提前做好了。” 蔻娘一边颔首,一边又重翻开那图,看着那些许图边上还标了些数字,她心里便有数了。 虽说老夫人对待她们姐妹素来是一碗水端平的,至少明面的待遇的确如此。但些许小事上却依旧能体现出她们间的不同,亦或是,身份上的不同。便如挑选衣服样式的顺序上,老夫人便一直按着先嫡庶,后长幼的方式。 如今荣娘的先做好了,也就是说,小娘子里唯有蕊娘是排在蔻娘前头的了。 那数字标的便是她们的排行了。蔻娘一瞧,便瞧得出蕊娘选了哪些。反正款式也就这些,总归裁剪上也没甚么太大的不同,看的还得是衣裳上的纹样,她便又瞟了一眼,随口道了几种出来。 郑娘子颔首,表示自己记下了,又觉得不保险,亲自请蔻娘用笔勾了,方再问道:“娘子不妨往后翻几页,瞧瞧倒是喜欢些甚么花样儿的。” 这话刚说罢,蔻娘倒还没说甚么,鸣佩倒是轻笑起来。 郑娘子原还没反应过来,此时瞧了才恍然大悟,笑着补充道:“娘子若是自己画了甚么好样式,叫奴婢们照着做也是行的。”她也知道蔻娘颇善画,往常时候倒也有蔻娘瞧不上她们的花样子,亲自画了了来的。 这些时候,便是蔻娘大放光彩的时候,也是她们做绣娘的既欣喜又羞愧的时候。小娘子们自然都想艳压群芳,只是这五娘子画出来的花样子,她们又不好随意给其他小娘子用了。倒真是两边都难做。 蔻娘此时倒没有甚么谦虚的打算,她微微仰首,颇有些傲气的笑了:“我前些日子倒是真描了些花样子来,只是绣帕子上又多少觉得可惜了,因此一直攒在那儿,倒是没用上。” 她转头又朝着鸣佩吩咐道:“去把我前头放在匣子里的花样子拿来。” 不过薄薄的几张纸,蔻娘略翻了一下,确认没拿错便点了头,重又折了起来,再递给了鸣佩。 郑娘子捏了捏那几张纸,倒还没打开来仔细看,便先笑着收进了自己的袖子,想了想,这才又道:“瞧奴婢这是甚么记性。” 她是一边叹息,一边摇头:“老夫人说了,要先赶着给小娘子们做几件送嫁的衣裳呢。” 送嫁那一日便不说了,前几日多少也有些她们做姐妹的要出现的场合,因此少不得备上几件衣裳,旁的衣裳倒也还罢了,可这些却还得先赶着做出来才是。 “送嫁的衣裳啊,”郑娘子这一说,蔻娘却是若有所思,“总归喜庆些就是了。” “可不是么。”郑娘子应道,却又看过去,她倒是有些拿捏不准这位小主子会不会又弄些新鲜主意出来。 “这送嫁我也是头一回,自然也不知道要穿些甚么好,”平心而论,蔻娘自是不想亦不能抢了自家长姐的风头的,因此便也懒得再翻些甚么花样子出来,只抿嘴笑道,“说来倒还是你们更有成算些。祖母想来亦是这么个打算,那自是托付给你们更为好。” 只这么三两句,蔻娘便这事儿轻轻撇开了去,只仍旧玩笑了一句:“说是这般说,却还是做的漂漂亮亮的才成。” 郑娘子哪有不应的,当下便爽快道:“娘子所言自然是再应当不过的。” 想了想,又少不得道了一句,“娘子实在客气。”说实在的,郑娘子听蔻娘这般讲,心里倒真是松了口气,庆幸五娘子是个讲理的人儿。若都似这般,能少些要求,她们做绣娘的才真正儿的能轻松些。 蔻娘倒是无心理会这郑娘子的想法,只重抿了口茶水,思绪一沉,心情无端的便低落了些。 送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