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父亲准他留下了?!” 要不是有外人在旁,钱宽差点把桌子掀翻。 可有心瞧热闹的人依旧看出了点门道,低头咬起耳朵。他更觉脸上挂不住,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 陆远昭捏着下巴思忖,钱太老爷醉心道术、沉迷丹药这事众人皆知,算不得稀奇,他在意的是那位来路不明的小道士。如此敏感时期,任何与张钱两家有瓜葛的人,他都不得不谨慎。 “会不会有诈?”他皱眉,用一种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询问道。 “是敌是友,一问便知?”薛晗骁晃了晃杯盏,搁下残酒,起身行至钱宽身旁,“钱掌柜,可否借一步说话?” *** 柳十七一直以为,世间最具威胁的敌人,从来就不是那些素来就以凶恶面孔示人之徒,而是那些平日里总笑脸待你,人畜无害的善人。 所以当甄氏对自己下手时,她并不觉着害怕,反而是眼前这位笑容和煦的仁兄叫她打心底里发怵。 自她进屋起,他始终不发一言,只顾凝神同自己对弈。骨节分明的手指拈着枚剔透白子,欲落又止。面上虽瞧着云淡风轻,眼底却藏着万钧之力,令人不寒而栗。 薛晗骁,含着金汤匙出身的世家望族之后,却不依靠祖荫,凭己力年纪轻轻就重权在握,坐上了别人一辈子都望尘莫及的位子。 屋内极静,只闻得铜壶滴漏声。 适才面对钱老头的步步逼问时,她都能镇定自若地胡说八道,然而眼下这出奇安静的氛围却窒得她喘不过气。 心中隐隐打鼓:此人危险。 “还傻站在那干嘛,过来陪我下一盘。”薛晗骁终于注意到了她的存在,不耐烦地敲击棋子。 柳十七怔了片刻,见他眉头越蹙越紧,赶紧小跑着坐到他对面,手忙脚乱地去拿黑子,差点将棋盒打翻。 落了几子后方才顿悟,这人避开一众宾客,让钱宽在府上单独安排出一间厢房,就是为了找她下棋?更神奇的是,她竟然还乖乖从了,半点怨言都没有?这都什么事呀! 她本就不善棋艺,心不在焉地走了几招后惊觉,那是个陷阱,可后悔已经来不及。 “蠢。” 轻飘飘的一个字伴着讥笑自对面传来,瞬间激起了柳十七昏迷不醒的斗志。 她咬了咬牙凝神定气,揣摩棋路,每行一步都要先于心中斟酌再三,其专注程度丝毫不亚于当初同予薇一道在老太太膝下学理账。 果不其然!她输了…… “再来!” 莹白贝齿磨切出不甘,目光死揪着他,适才的畏缩害怕荡然无存。 “随意。” 薛晗骁呷了口茶欣然应下,觉着她气急败坏的样子莫名有趣,跟只斗鸡似的。 一连下了快有十盘,壶中的茶水添了好几拨,可柳十七依旧没能力挽狂澜。到第十一盘的时候,她恹恹地托着下巴做牙疼状,起初的斗志已云散,心中只剩懊恼。 为何要应下这棋?要知道棋局同战局,讲究的就是个布阵谋略,而眼前这人恰巧又是这方面的行家,这不摆明了往枪口上撞吗? 抬眸横了眼,见他嘴角含笑,享受得很。以闲云野鹤的姿态,展雷霆业火的攻势,半点情面不留,足以窥见他立马横刀时的英姿。 柳十七掩面欲哭,今夜出门为何不看黄历? 可转念一想,又觉不对。 自己能从棋路中揣摩出他的性子,换而言之,他也能透过棋局反观自己,莫非这才是他的本意? 倏尔豁然开朗,他想打探自己的品性,那她尽管安心做自己便是。 心定而后谋,眼前焦灼棋局似乎也明朗起来,落子的速度与力道也轻快好些。 薛晗骁觉察出了她心境上的变化,布子越来越有章法,少了先前的慌乱,有几次还险些将他逼至绝境。狭长双眼微眯,难得流露出几分赞赏,看来还不算笨。 棋品见人品,这丫头虽满口胡柴,可棋路却磊落,且深谙进退之道,从不呈匹夫之勇。虽未赢过一局,但也算不错,毕竟这世上能赢他的人不多。 “硼砂遇热易沸,姜黄触碱变红,你可有想解释的?” 柳十七一时反应不过来,木讷地盯着他,良久才道:“既然都督都知道了,那还要小的说什么呢?”一个王公贵族竟也懂此等江湖伎俩,果然不能小觑。 “为何盯上钱家?”薛晗骁惊讶于她的坦白,索性也不绕弯子,闲敲棋子问道。 柳十七转了转眼珠,有了之前楼顶上的凄惨教训,她深谙面前这位主不好糊弄,于是直接阐明利害:“挫骨扬灰之仇。”——所以您大可安心,我绝不是钱家细作。 双手一摊,狡黠道:“都督对这也有兴趣?” 薛晗骁失笑:“我感兴趣的是你。”——那么高的楼,你怎么就敢往下跳呢? 边说边往前凑,灯火笼住他半边身子,另一边仍旧沉在暗处。即便如此也掩不住他眼底的威慑,那种权贵阶级才独有的压迫感。 柳十七强迫自己不低头,攥在手心中的棋子被冷汗浸湿,膈得她生疼。 几个时辰前,这人也曾审视过自己,同样的距离,同样的目光,甚至还将她丢入池子里去喂鱼!她好不容易才得了钱老头的信任,万万不可栽在他头上。 灯火将他的面容衬得更加明朗,纵使柳十七心中有万般怨言,也不得不承认,这厮的确生了副好皮囊。尤其是那双眼睛,透着种不可言说的魅力,总勾着你去看,看了就愈发移不开眼。 一个将军平白生这么好看作甚?能“美”死敌军吗? 薛晗骁不动,柳十七更加不敢动。两尊石像就这么僵在案几两旁,隔着豆大灯火,沉默相对。 有些事可以忍受,比如此刻的惴惴不安,可有些事却忍不了的,就比如,就比如…… “阿嚏——” 江南的小雨淅沥沥地下,都督的小脸呼啦啦地黑。烛台上的火苗抖三抖,似在憋笑。 喷了当朝威震四方的常胜将军一脸唾沫会如何?画面太壮观,她不敢看。 喷完后再忍不住笑出声会如何?下场太惨烈,她不敢想。 此情此景,最好装傻。 柳十七望着天花板,黑面将军望着她,余光交汇,无声对答。 故意的? 这怨不得我,谁让你把我丢池子里去的,小风吹着,冷水泡着,能不着凉吗?你你你纯属活该! 呵,活着,不好吗? 吱吱咯咯,剔透白子零落成泥。 (咽口水)威威武不不不能屈…… 柳十七盯着棋灰,黑面将军盯着她,追追逃逃。 ……下不为例。 “账目上的事,你懂多少?”薛晗骁默默窝回太师椅上,拿巾帕不紧不慢地擦拭。 “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收拾妥当后,他端起茶吹了吹,“如实回答。” “那小的就不客气了。”柳十七瞬时松下口气,垮到椅背上,“哪怕都督现在把钱家上下近十年来产业账目全摆在我面前,我也能在明日太阳升起前全部吃透,将您想知道的事无巨细悉数呈上。” 薛晗骁端茶的手微微一滞,挑眉斜睨向她,眼中似有不信。柳十七全不躲闪,扬起脖子正面迎上。 这丫头恢复得倒挺快。 灯火忽闪,将二人身影无限拖长。外头宾客渐散,聒噪声细碎,同屋里的安静截然相反。 “我许你三日……” 柳十七眼珠子一亮,他同意跟自己合作了!与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心。 心中欢喜,却还故意摆出一副郁郁不得志的神色:“三日?都督还真是小瞧我了。” 薛晗骁搁下茶盅,笑意深远:“话别说太满,我要的可不仅仅只是那些乏味的数字。” 柳十七收敛笑意,蹙眉看他。他却起身径直走向门口:“就三日,过期不候。” *** 月华如练,铺陈廊下。 柳十七怀揣心事出了门,秀气的眉毛微微蹙着,时而抬头望望天,时而垂眸瞅瞅脚尖。薛晗骁临走前的话语,像根刺扎在心底,她左思右想也捉摸不出个所以然。 她似乎,摊上大事了…… 走着走着,忽然听见长廊尽头传来谩骂,言语极是粗鄙。 柳十七皱了皱眉,钱家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上梁不正下梁歪,底下做事的奴仆自然也好不到哪去。 轻叹了口气,不想无端招惹是非,转身想从别的路绕开,那头又断续飘来女子的啜泣。她立时僵在原地,想也不想就追了过去。 果不其然,恶仆欺人的戏码,瓦肆里一天能演上八百回。只这回不同,那个眼泪汪汪跪地求饶的人,她认得。是予薇身边的婢女,桂芳。 “您就通融通融,去请个大夫吧,我家姑娘的病,真的耽搁不起了!”桂芳红肿着双眼,鬓发蓬乱,死死抱住男人的脚,任凭他如何打骂都强撑着不肯松手。 “什么你家姑娘我家姑娘的,瞧仔细了,这儿是钱家!不是你们宋家!还当自己是家里头的千金大小姐呢?伤个风都要全府人统统围着你们转?我呸!”那人恼羞成怒,抬脚便踹,半点不知怜香惜玉,还不解气,扬扬手招呼其他小厮,“给我打!打到她老实为止!” 桂芳被踢中要害,捂着小腹蜷缩成一团,脸色很是不好。柳十七忙冲上去,展开双臂似老母鸡护仔一般挡在她面前:“住手!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岂容你们妄为!” 众人正卷袖子准备一展身手,却因这半路杀出的程咬金愣在原地。 半旧道袍松松垮垮地搭在身上,因是半跪在地上,瞧着更像哪家顽皮孩童偷穿了父亲的长袍。小脸蜡黄,跟得了黄疸病似的,唯那双桃花眼明亮,炯炯喷着怒火。 “他奶奶的,哪来的臭道士,没长眼吗?敢拦爷爷我?”领头男人没好气地啐了口地,五官越发狰狞,就连嘴角的大黑痣也透着凶狠,冲着柳十七再次抬脚。 这脚才抬到一半,一股阴冷脚风抢先穿裆而过,紧接着便是□□一阵撕心裂肺般的疼痛,以及嘴上如丧考妣的哭嚎。 月亮羞了脸,溜进云彩里装矜持。 月光下,刚才还气焰熏天的黑痣大汉一下就萎了,捂着自己的重要部位嘶嘶吸气,又痛又恨,半天才勉强说出话:“王……王八蛋!” “王八蛋骂谁?” “王八蛋骂你!” “是了,王八蛋在骂我。” 柳十七郑重其事地点点头,一旁的小厮们回过味来,掩嘴偷笑。 “笑什么笑!奶奶的,都给我上!把他给我废了!”大黑痣终于转过弯来,从齿缝里磨出嘶哑的声音。 众人得令,再次捋袖冲二人张牙舞爪而来。 柳十七往后靠了靠,凝眉留意着渐渐团聚而来的人,明明生得比桂芳娇小,却努力展开臂膀要护她周全。 冬瓜不在身边,她一个人,还要护着桂芳,想脱困几乎是不可能。外间宾客应还未散尽,若是将动静闹大,兴许还有希望。 她深吸一口气定神,收紧五指,宽大袖口隐约勾勒出匕首形状。 “住手!” 一声大吼赶在暴雨般的拳头落下前,划破长空震慑而来,怒意凛然。 隔着一长廊朦胧月色,柳十七的心忽地微颤了一下,怎么是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