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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修)

七日后蔺知柔在扬州登上大官船,沿漕渠北上。

与她一起登船的除了十来个举童、二十多个成年举子还有上计的官员和一堆扬州当地土特产,比如工艺高超的百炼水心镜和“冻雪交光”、“余霞斗彩”的绫绢锦绮都是献给朝廷的贡品。

每岁岁末,各地方官员都须将辖内的户口、垦田、钱谷、刑狱状况等编成计簿,上报中央,以便朝廷评定官员政绩各地贡品也将随计簿一起上呈朝廷这就是所谓的随计入贡。

在朝廷眼里,举子也属于贡品的一类是一种另类的人型土特产。

按照本朝律令人型土特产应该随着其它稀罕物品一起入京,因而科举又称贡举。

元旦的大朝会上,优秀举子代表将有幸前往皇宫参拜天子,并且还能走在贡品的前列,十分光荣。

而神童科这些举童此时还算不上人才若非要类比大约只能算祥瑞就跟他们船上那只得了白化病的稚鸡一样,属于珍稀而无用的东西,主要功能和价值是引起围观。

不过事实上举子随计入贡的规定几乎成了一纸空文大多数进士科的举子都选择自行入京与贡品同行的倒是凤毛麟角。

一来随计入贡条件艰苦二来进士科要留出行卷的时间,提前数月至大半年便要入京,拜谒权贵显宦、与文人士子结社交游,以期在文坛上占领一席之地。而随计入贡时间卡得紧,很少有这个余裕。

随计入贡的优势也很明显,就两个字,省钱。一路上水路交通、打尖住店的费用都由公家承担,而且可以住在公办的馆驿,提前感受一下公费旅游的体验。

当然此公费旅游非彼公费旅游,船上十个孩子挤在一个船舱里,睡的是大通铺,换陆路也没好多少,驿馆有房时还好,若是恰好碰上客人多,杂物棚、柴房、廊下、院子里打个地铺就得对付上一晚。

蔺知柔一来是图方便,二来是为了省钱,其他几个同行的举童也大多是寒素子弟,只是里面混入了两个奇怪的东西,令她百思不得其解。

其中一个是家大业大的张十八郎,明明不缺钱也不用操心行程,事事都有家人管事安排妥当,不知为何要来遭这份罪。

另外一个则是祸害贾九郎。

这假九郎扰人的功力比她师弟更胜一筹,宋十郎好歹脸皮薄,你不搭理他他觉着自讨没趣,一会儿也就退散了。

这一个则浑似没有脸皮,自打上了船便镇日缠着她东拉西扯,船一靠岸就拖着她上岸瞎逛,美其名曰“观风俗,知得失”。

蔺知柔起初以为他只是没眼色,明示暗示了几回,这才发现此人不过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一肚子的坏水。

某一日他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套樗蒲,趁着负责监管他们的户曹史不在,偷偷在船舱里开赌局,赢回来一堆糕点果脯咸菜,害得两个小孩哭了一场,事后被户曹史知道了差点没把他连人带赌具一块儿沉江。

蔺知柔至今仍不知道他究竟姓甚名谁,甚至连他是男是女也无法确定,有时候觉得他言行举止像男孩,可某些做派又像大姑娘,蔺知柔无从判断,便不去理会了。

时值酷暑,船舱里闷热不堪,蔺知柔每天早上都是热醒的,爬起来席子上一个完整的人形,稍微活动一下就是满身汗,仿佛从水里捞上来一样,衣裳一会儿湿一会儿干,一天下来都结了盐花。

船上又没有沐浴设施,这种情况下要维持读书人的斯文体面实属不易,举童们纷纷宽衣解带,捋起袖子卷起裤腿,更有甚者干脆袒胸露腹,蒲扇摇个不住,连户曹史都是睁只眼闭只眼。

不时有人打了凉水提进船舱,当着众人的面脱了衣裳擦身,张十八郎亦不能免俗,挣扎了一番便也抛开矜持放飞了自我。

只有蔺知柔和贾九郎特立独行,两人的衣衫总是穿得比旁人齐整,酷热难当时也不过是卷个袖子挽个裤腿,绝不赤膊上阵。

蔺知柔总是等到三更半夜众人都睡熟了,假装去厕房,趁机跑去甲板上无人的角落草草擦洗一番。

至于贾九郎是怎么解决的,她就不知道了。他们俩的床铺紧挨着,反正她从没闻到过什么异味,反而有股若有似无的草木清香,在一片酸不拉唧带着乳臭的汗味中独树一帜。

两人这般卓尔不群,众童子看在眼里,早犯起了嘀咕,这一日终于有人问出口:“贾兄,你不流汗么?怎的不见你沐浴?”

发问的周四郎,这回覆试考了第四名,生着张红扑扑的苹果脸,喜眉喜眼,很有人缘,其他孩子喜欢与他作伴,户曹史和别的吏员也喜欢他。

他问的是贾九郎,一双笑眼却直往蔺知柔身上瞟,这个解头性子清冷,不像贾九郎那么好打交道。

贾九郎微微一笑,故作深沉道:“周贤弟,为人心静身自凉,浴身不如修心养性,只要如贾某这样修习道法,贤弟也可得清净体,无垢身。”

蔺知柔:“……”

周四郎脸颊微红,揖道:“贾兄这番话颇富机趣,愚弟受教。”

其他几个孩子却是信以为真:“贾兄修的是什么道法?可否教教我等?”

“某修的道法就叫做无垢道,修到上层非但不用沐浴体自生香,连蚊蝇见了你都绕道……”贾九郎开始滔滔不绝地胡诌八扯。

众童子啧啧称奇,有人已经跃跃欲试要修这神奇的道法。

张十八郎“噗嗤”笑出声来:“愚不可及。”

其他童子本就看不惯这獠童假清高,眼下听他出言不逊,顿时七嘴八舌地数落起他来:

“一天到晚看不惯这个瞧不起那个的……”

“这么厉害怎的当不了解头?”

“难怪他们说相由心生……”

周四郎打圆场:“张贤弟不是这个意思,大家别误会了。”

张十八郎挑起下巴,三白眼冲他一瞟:“某就是这个意思。”

另一个人高马大的举童道:“张十八,你瞧不上咱们,不愿与咱们为伍便罢了,如何还口出恶言?”

周四郎也劝道:“张贤弟,我等一同上京赴考,既是同乡又是同年,何其有缘?理当相互照拂……”

张十八郎没等他把话说完,哼了一声道:“张某此行是为了举试,不是为了交友,同乡同年?考中了才叫同年,在座诸位以为童子科会取几个人?一个扬州又会取几人?”

一语惊醒梦中人,其余童子都是一怔,进士科一年只取三十来人,而童子举说到底只是个添头,纯粹用来装点太平盛世,都不算正经取士,全国能取个十来人就算多了,真正能够扬名立万的大约只有前三,剩下那些都是添头中的添头。

而且为了平衡各地录取比例,同一州郡录取两人以上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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