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星在还未散尽的水汽中闭目养神。
他刚沐浴完,松松地穿着浴袍,坐在椅上享受男仆按肩捶腿,紧蹙的眉头缓缓放松,心平气和,沉静的面容少了平时压弯子民脊梁的威严,多分柔和,像随时会在轻轻捶打的节奏中睡去。
然而他没有。
菇冬蹑手蹑脚进来,以为陛下浅眠,不敢打搅,垂手立在一旁,直到赤星咳嗽一声,才打个激灵,忙不迭地报告:“陛下,女王在房间里关一个下午了,送进去的点心没怎么吃,刚才传话说不敢跟您共进晚餐。”
赤星呼啦一下睁开眼睛。
菇冬可能没有直观感受,替赤星按摩的男仆却知道,陛下的肌肉登时绷紧,气也不顺,反应大得很。
“她真这么说?”赤星问。
菇冬为难地道:“是的。”
“好。”内务官随即听见魔王冷笑道,“她爱关就关着。”
缪梨擅闯赤星的禁室,虽非出自本意,到底给抓了现行,是百口莫辩的。她耿直得很,不仅不辩解,还把意图直接说出,就是要知道赤星讳莫如深的父母之事,火上浇油要有火上浇油的勇气,她有,有得是。
菇冬当时听从赤星的命令滚开,还没来得及滚远,听见缪梨跟赤星的对话,不由为这位毫无遮拦的女王捏把汗。
照他们陛下那个脾气,一旦火起来谁都压不住,何况未婚妻。
但出乎菇冬意料的是,赤星的火这回压住了。面对缪梨爽快的三连认,他脸上阴云密布,却终究没电闪雷鸣,连个指头都没往缪梨脑袋上戳。
不戳是应当的,缪梨是位女王,即便她不是,赤星也轻易不打女孩子。
赤星没动缪梨,一转头毫不客气地把碧碧赶出王宫。
“赤星哥哥……陛下。”碧碧泫然欲泣,“我不知道做错什么?”
她的可怜兮兮没能维持太久,逐渐消失在赤星平静的凝视中。
碧碧心下慌乱,却仍负隅顽抗,认定自己用魔法引诱缪梨进入陈列室的事不会暴露,至少不可能马上暴露,魔法痕迹她清除得干干净净,轻易找不出蛛丝马迹。
但她错了。
看到赤星似笑非笑的表情,碧碧忽然发觉自己大错特错。她凭什么觉得赤星不会发现?过家家游戏玩得太多,竟妄图瞒过魔王的眼。
瞒不过魔王的眼,也瞒不过女王的眼。
得出幕后黑手是碧碧的结论并不难,碧碧不算什么阴谋家,演技还行,心计不行,从前明示暗示着诱导缪梨去触碰赤星的逆鳞,缪梨迟迟不行动,她倒沉不住气,非得推缪梨一把。
缪梨想撮合碧碧跟赤星是真,不喜欢被算计也是真,碧碧这么胡搞瞎搞让她感到不大高兴,打算在应付赤星的闭门反省结束后跟碧碧算算账。
但账还没算,先听见碧碧被赤星赶出宫的新闻。
缪梨很有些惊奇。她没想赤星知道真相,只当自己关禁闭期间碧碧做什么事得罪了这位陛下。
赶出去也好,碧碧还是扶不上墙,缪梨想。她一边想,一边从袋子里拿水果干吃。
赶走碧碧出自赤星的本意,关缪梨不是。
菇冬为赤星抱冤叫屈,天地良心,陛下一句要惩罚女王的话都没说,他听得真真儿的,女王说完那大胆的要求,陛下只叫她从陈列室出去,再没其他。
结果缪梨非但马上出了陈列室,还“奉陛下的意思”闭门思过,也不好好吃饭,也不见陛下。
从天而降的锅那么大,赤星背得稳稳当当。
缪梨可以为菇冬作证,赤星当时的反应实在出乎她的意料。
她已经做好打一架的准备,再不济跟赤星吵一架也可以,违背未婚夫意愿窥探未婚夫秘密的未婚妻形象是不大光彩,但到底属于私事,上升不到国家层面,被以这个理由退婚不至于影响卡拉士曼的影响,缪梨的算盘打得咔咔响。
但赤星只是黑着脸,凶巴巴地问她:“你真想知道?”
“我想知道。”缪梨说谎不脸红地道。
“想到明知是禁地也乱闯?”赤星厉声问。
他大声,缪梨也大声:“没错!”
这么大眼瞪小眼又大小声的,气氛越来越紧张地凝结着,战争一触即发,却在赤星一声“出去”中一泻千里。
换作其他魔种早已感恩戴德,可缪梨非常地不满意。
赤星不罚自己,她只好主动领罚,不和谐是可以后天制造的,像现在,女仆们开始小声讨论赤星跟缪梨闹了什么矛盾,何至于有如此严肃的局面。
赤星说缪梨爱关着就关着,她倒配合,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听话,在房间从早待到晚,第二天出来了,却有意避开他,要么绕路走要么钻到别的房,几次险些撞上,她溜得比兔子还快,好像后面有鬼追着要吃她,赤星只来得及看见拐角那一闪而过的裙摆。
这两日服侍魔王的仆从很不好过,不间断两股战战,用膝盖都能感受到陛下散发的低气压。他们不知原委,只当陛下的确对女王的某些举动生气,想为女王说好话,可惜不敢。
唯独菇冬鼓起勇气,冒着被陛下一脚踹出肠子的危险,劝道:“陛下,女王她大概怕您责怪,才躲着您的。”
“她怕?”赤星嗤之以鼻,“她怕个鬼。”
菇冬想想陛下以往发火的可怖模样,忽然理解缪梨对赤星躲避不及的举动,隐而不发的陛下比当场发作的陛下可怕一百倍,赤星觉得缪梨不怕,可菇冬觉得,缪梨不得不怕。
论对缪梨的了解,其实还是未婚夫更胜一筹。
菇冬想唤起赤星对缪梨的怜爱,让陛下低个头,给女王台阶下。他叹口气,不无可惜地道:“女王做的礼物,如今也不敢送您了。我看她那魔偶缝得怪精致。”
此话一出,赤星倒没了言语。
他当时没仔细看缪梨的手,不知道她手中握着预备送他的小娃娃。也不知道魔偶照着他的样子做,十足可爱。
菇冬等待良久,等来赤星一句话:“去看看她在干什么。”
内务官大喜,知道陛下这是打算缓和与女王的关系,忙不迭地去查探,回来报告说女王刚发完送往工匠国的信,正在练习新学的魔法。
赤星本想去找缪梨的,不巧这时仆从来报,说录雪大人有事找陛下,已在大厅等候。
政事为先,赤星转而去见录雪。
录雪例行向赤星请示国事司一些紧要事项,此外说起长期潜伏于黑市的执行官治堂的工作进展,说有些眉目,已找到几个专做偷渡生意的蛇头,脏血很可能混在偷渡客中。
“我知道了。”赤星道。
录雪觉察赤星说话时接连捏了好几下鼻梁,神色微动,问:“陛下这两天没休息好么?”
赤星不以为意:“不碍事。”
陛下是不爱废话的陛下,执行官也是习惯长话短说的执行官,这一重霜雪一重火并未共处太久,录雪告退,大步流星消失在赤星的眼帘。
赤星吩咐菇冬去拿甜甜的点心,这两日未婚妻尽心尽力地躲避他,想必消耗许多能量,要用甜食补充补充体力。
等待的时候,他随意往窗台上一倚,外头阳光大好,望出去,正望见录雪独自离开。
赤星的眸光很快灼热起来。
录雪蓦地停了脚步,站定在原地,仿佛听见呼唤回头去望,有个身影小跑着到他身畔,递上个东西,笑着同他说话。
缪梨听见女仆说录雪大人来了,忽然想起她还欠着录雪的钱,赶忙抽几张纸币跑出去,趁他离开之际归还。
录雪这次来王宫没看见缪梨,也没听仆从们提起,以为缪梨出门,被她叫住时脸上有些讶异,看着她递过来的钱,讶色更浓。
“您不必归还。”录雪道。
“有借有还,要讲信用。”缪梨道。她还想起上次在商店街看见录雪,录雪说去办事,问他那次是不是也去的黑市。
“陛下告诉您了?”录雪问。
缪梨点头:“他带我去的。”
录雪见她说话还带着些许气喘,有些想提醒她下次注意礼节,别总是跑,要注意女王的身份。
但奔跑的缪梨那样活力四射,仿佛有用不完的元气,又或许她就是因为有消耗不完的元气才常常喜欢奔跑。双脚踩在土地上,一跃腾空,仿佛瞬间生出羽翼,明艳又自由。
劝阻的话录雪到底没说出口。
缪梨跟录雪说两句话,转身回了王宫。她寻思着晚餐时间是不是还要跑出去遛几圈,以避开与赤星同桌而食。但饭点还没到,菇冬先跑来告诉她,说陛下出去了,请女王在王宫用晚饭。
“是吗?”缪梨高兴地道,“好的。”
她见菇冬欲言又止,问他还有什么话说,菇冬摇摇头,意味不明地感慨:“可惜了小蛋糕。”
晚饭缪梨吃得挺香,先前几次不共餐,赤星没有管她,现今主动叫她独自一个用饭,应该是如她所愿地开始把肚子里的怨气发泄出来,要冷落她,惩罚她。
这才是英明之举。缪梨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