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道潜表情又不置可否,哂笑道:“但此等人是从溧阳而来。溧阳至此,路途也不短吧?”
“这……”冯范语塞,面露赧然,“确……确乎如此,范,未能明察……”
“无妨,继续问就是。”
王道潜继续问下去,如他们一行是如何从丹阳渗透到吴郡来的,与此前传扬的丹阳剧寇又有什么干系。
“我等是从具区泽来的……那里水域广阔,只消在路上躲过亭吏乡官的耳目,便无人能知了……”
那盗贼颤声道,怕王道潜不肯相信,又继续解释说:“溧阳东去百余里都没有什么人烟,从那里进入吴郡后,也只有一个阳羡小县,要入具区泽,并不很难……可那什么丹阳剧寇……这可从来未曾听闻……我们平时都隐匿起来,除了最近一个月出去招揽信众,实在很少外出……”
“具区泽”即太湖在此世的称呼。这个时代的太湖在西北面还有颇为广阔的水域,比后世面积更大。纯从地理状况来看,此人的话确有八九分可信。
接着王道潜又问他们盘踞在哪里,平时是如何行动的。此人也都作了明确回答。他说他们在具区泽的沙洲上有一个据点,后从具区泽的水道进入了吴与由拳两县交界的澄源乡那里水泽广布,也是一个藏身的好地点。他们平时主要是招揽信众,并没有什么掳掠良民之举。
不过说到最末,这盗贼察觉到王道潜、宋信还有冯氏兄弟等人显然并不十分相信的神情变化,忙道:“原……原本冬至之后,我们便要与一个廖渠领和金渠领在澄源乡见面的……或……或许最近那些剧寇的传闻,便是他们传带出来的……”
“那你们有没有招揽这附近豪家大姓的地客、徒附?”王道潜问,“鼓动他们逃脱主家的坞堡,并使之与主家火并厮杀,还为之死了人?”
“这……”盗贼见王道潜声音倏然变冷,联想到他或者就是附近的某个豪家,与其他豪右有“同气连枝”之意,当场骇得下身热流不已,“此……此前确曾在此地往北的一个坞堡内鼓动过些人,那些人还与主家起了争执,好像确是死了些人……”
王道潜闻到尿骚味,双眉紧皱。他忙让掩面欲呕的赵姜躲进内舱去,然后让冯典将此人拎到外面去收拾干净,再带其他人进来讯问既然知道了这起事件与他们有关,便可依此向其他人继续追问细节。
就在此人突然像待宰的肉彘一般哭号起来,但还是被生硬地拉拽出去之时,突然从他怀里掉出一卷书册来。
冯范将之捡起,瞥了一眼后,神情迷惑,递给了王道潜。
王道潜看了一眼,像是想起了什么旧事,霎时间怔然。竹简上写道:
“奴婢者,衰世所生,象草木之弱服者,常居下流,因不伸也,奴婢常居下,故不伸也,故象草木……”
“想不到今日是见到原句了……可这明明是贬损奴婢的话,为什么太平道的信徒将之带在身上?”王道潜神情丰富,心思交错,“还是说,这其实是太平道用以蛊惑奴婢起事造反的某种说理?告诉他们,奴婢是甘居人下、与草木无异的下流,所以为人不应常居下流,而应发奋勇为?”
王道潜很快否定了这个回答。如果从这句话中推导出某种“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观点,恐怕也无须借助行踪如此诡秘、教条如此深晦的宗教组织了。
“也许就像大多数宣扬末世论的宗教一样,这太平道也有一种种民概念只要信了本道,追随神人修法,那就能找到摆脱命定的下流身份的道……是了,信仰即得救得救才是这些信仰宣扬的主旨。”
再一联想到刚才唤起的记忆,即当时在由拳县市遇到的那辆甩出一面铜镜的辎车,王道潜不禁莞尔一笑,真觉得当时那辎车内的王家女孩可真是既天真又愚蠢……
“看来当时所见的那些浮尸,应是与这蠢物一般的本县豪右王氏有关了……就是不知当时救起水笙时的那些死婴,是否也是他们造的孽……如果是,那真是又蠢又坏……”
他带着疑问审讯了接下来的几个盗贼,对前些时间在王贞坞堡发生火并的事几乎已经可以完全确证了。他又问这些人关于廖、金两位渠领的情况,遗憾的是无人知晓,都说知道此中细节的渠领刚才已经被王道潜的三弓床弩射杀了。
考虑到这些盗贼立时被擒后,对自己的性命惊疑不定,未必能尽吐真言,故王道潜打算过些天回东硖里后再详细审问。
这时宋信谨慎地提醒道:“主公,此行我们掳得了这么多人,是否还要继续前行?粮米虽说还够,但船只溯流而上,又载了这许多人,行路恐怕有些不便……”
“也是……”
王道潜显得有些犹豫。虽然大概确证了浮尸的来源,基本实现了本次巡弋的主要目的,但从实际路途来看,他们毕竟仅仅巡弋至西硖里境内,并没走得太远。
但他刚想说“我们回去吧”,话音提到嗓门还未及出口,舱顶值守的武卒们又紧张地叫喊起来,然后便是三弓床弩绞盘上弦的“吱吱”声。
“怎么了?”王道潜徐徐站起,“难道又遇着什么盗贼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