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部曲们率六个什的奴婢出坞堡的门后,王贞与王窕这才在陈质、王仲与另外几个家奴的拱卫下,带着两匹黄马和两条狗,款款离开了坞堡。
他们从坞堡所在的高处下到低处,很快就来到了一条名为梓河的河流边。奴婢们在部曲们的呵斥下,纷纷卷起袴脚,逐次跨入这冬日里如冷如针砭的河水中,然后或是将篧罩在水中后俯低身子抓虾,或则在河中往复穿行,用细密的小网捞来来去。
兄妹俩皆内着缯锦直裾,外套鹿鞟革衣,在这一行人中自是颇为显眼。王窕甚至还穿着一对厚底的漆舄,相较于着厚袜矮屦的王贞而言,行动上颇为不便。而王贞为照顾他的妹妹,走得也不快。
他们此时已经走得离坞堡较远了。他们伫足于此,看着梓河就像一根细藤似的,向不远处的灌丛和树林纷纷岔开几条细细的溪流,静静地听着潺潺不止的水声,真是心身惬意。适才在坞堡内发生的血腥景象,彷如都被此刻的这些溪流声一股脑带走了。
王贞长望南方远处天空,幽幽地道:“前次发现县市中有新的坏钱后不久,我便已去信询问大人的意见,然而过去了半年,迄今仍未得到父亲的答复。我打算明年春日天气逐渐转暖之时,再发一封信南下。”
“不知大人在那极南之地,如今过得如何……”王窕也如王贞一般,目光放南眺去,忽然若有所思,像是想到了什么,“大兄,前些时日酿成酒后,你便一直都在忙虾酱的事。你难道……难道不再求仕进了么?”
王贞微微一怔,摇头一笑:“今时我只想将家业重整起来。好叫大人致仕还乡时,不至于斥责我隳坏祖宗传下来的产业。”
他循着溪流望向远处的树林,目光好像被什么吸引过去,但口中仍是回忆着道:“我们王氏原先是靠蠃lu酱而将家业积累起来的。我原先听父亲说,祖父健在时,家中曾有人因食蠃酱而腹涨而死,此后祖父便令家中不再做酱了。历经熹平年许贼之乱后,父亲不久便举孝廉,还做到了两千石,因而此后家中便不再兴治像制酱这样大的产业,节俭度日,只是自用自足。”
王贞口中的蠃酱指的是用螺肉做的酱。早先他由拳王氏尚未全然兴盛时也即在王贞之父王晟任合浦太守之前只是有几个子侄在乡里中做里魁、亭长或是这样的“少吏”,而家中的财富与声望,都主要是从他家那用盐渍与酒曲制成的一种独特蠃酱那里来的。
“所以你今时便想着兴治世业。只是……只是不再做蠃酱,而是做虾酱?”王窕说道。
听到王窕说到“世业”二字,王贞又显出笑容,神情里似在夸赞他妹妹的聪敏。
他颔首道:“是啊。其实这也是无法的事……”他的声音又渐渐低沉,“这世间万事,大多都是子孙相袭,世代相传。父亲大人不是说过么?原本向来是非椽史子孙不能学吏。原先我们家大概也只是世代做个微不足道的少吏,靠一门秘不外传的制酱技艺闻名乡县。谁知后来熹平之乱时,由拳县也受波及甚烈,许多世吏都死于贼手。父亲便因此做到了县功曹,此后又在郡中为吏,这才举了孝廉,后来能做到两千石的……”
王贞突然话锋一转:“所以你可知钱布那豫章庸狗最令人厌恶之处在哪里么?”
“他将……”王窕已然明白了兄长的意思。
因而不待她继续往下说,王贞便接着道:“早先他妻子物故,钱布便以奔丧为由,将他的两个儿子迁徙到本地来落籍,又将其中一位擢为市椽,一位拔擢为廷椽。他任用私亲也就罢了。可他始终只为自己着想,根本也没把我们由拳王氏放在眼里……县廷原本多有空阙,近来又或死或亡了许多人。可我们王氏宗亲的子侄仍被他杜绝廷外……而大人膝下子嗣不继,王氏宗亲中没有什么子侄,而你又是个女郎……”
王窕轻轻叹了口气:“可如今兄长与四百石已经是如此不快了。近些时日来,怎能再指望他呢。”
“其实我原本只想求取一个百石吏,至少能复除了一家的税赋。可谁想……”王贞的声音沙哑起来,“钱布这厮处处排挤我们王氏,此恨实在难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