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信在河滩边用刚被发到的那团绵软的“麻巾”擦拭着自己身体,感觉到无比的舒爽夏日里经这略有些凉爽的水流一浇濯,身子骨反而发热起来。
他赤着脚在河滩上的鹅卵石上走了走,只是觉得腹中有些饥渴。此前看到的那口铁镬,这时更仍在他脑中挥之不去。
忽听得那二名“道潜”的、现在大家都立时尊称为“王公”的短发男子用颇令人惊讶的似是由拳本地的方音呼唤了一声,他们这些赤条条的男子便在王道潜的指挥下,从高到矮地站好,然后由王道潜以目测之法,依次发给靛蓝色的直缀。
宋信分明看到,那桓阿接过这略显怪异的精贵服饰时,整个生满斑点的老树干似的瘦瘪身体,竟然微微颤动起来,他心中正莫明觉着“怎至于如此”,等轮到自己接过那衣物时,手中的触感也使他顿时一惊。
手中绝无寻常麻衣的那种粗砺之感虽不比他小时候偶然拂过的那件丝衣来得滑顺,却胜在绵软、厚实他低头细细一看,只见布面纹理细密,着色有异乎想象的坚牢……
“这虽非丝衣,可是……恐怕也不是麻衣吧!这得耗费多少钱……怕不是值有两三千钱吧……这大概抵得上三口之家在衣着上的一年的花销1……”
宋信捧着直缀,目前微微晕眩,双手亦有些发颤,不由自主地向王道潜躬身道了声“万谢王公”,稍稍走开数步,心中悚然生起一种恍惚之情。
隔壁河道里是二十来个妇女在洗浴,那里由织造工场的几位妇女看守,负责发给衣物的则是该工场的场正、胡大目之妻朱氏。
那边接过直缀时,也是如石削静湖,不时打起一片的惊声。宋信换好了新装,听到苇草那边传来的声响,也只是沉默。
“孟公、王公……皆非寻常人也!”
宋信又被分到了一双草鞋与一双千层底布鞋后者的用料与着色,也同他被发给到的那件直缀一样,他已经不敢断言这是麻布做的。
他跟随队伍徐徐走出。也不知何时,脚上踩着的已不是秃露在外的泥土,而是一道铺开的草垫。当周遭的声音哄闹起来时,他才意识到,原先下河洗浴时被分开的男女两队,这会儿又再度汇合了。
种种好奇的揆度在心中接续而来,宋信甚至连腹中饥意都稍稍打消了一些。
但其他山民又何不如是?
譬如那桓阿,他原本在山民里还算是个领头的,既有威信又能说话,此时却是讷讷地立在到处都是啧啧称奇、满面欣悦之色的靛蓝色之中左顾右盼,看向四周时,那目光中分明闪现着无所适从……
洗浴完毕的山民们踏上草垫,但接着他们却被王道潜引向东边的两座大宅。
“好大的一个轮毂!”
令他们瞩目的这个“大轮毂”就挨在河道边,与两座大宅相邻。这“大轮毂”上还带着四个脚踏板,两名穿着靛蓝色直缀的人正在奋力踏着踏板,将此时从上游缓缓下到此处的水流都通过这一圆形“轮毂”,输送到一些高过头顶的贮水槽,再经由一段段竹筒相续衔成的向下倾斜的狭长管道,直接送入那茅草顶上略有些雾气蒸腾的大宅之中。
宋信看到那两人奋力踩踏踏板,整个“轮毂”在他们的踏动下,极有节律地转动起来,水流冲激竹片的声音刮刮作响。这轮毂所用何处?宋信不得其解。不过他与其他淳朴质直的山民确是有所不同,站住后,反倒静下来心来思考了。
比之后世,汉代的灌溉设施相对较为落后,像宋信等人看到的这种筒车,大概是在唐代以后才普遍见诸中原大地。
在中原一些并不缺水的地方,主要是采取井灌的方式,其中最常见的是辘轳井和桔槔井。而在长江、珠江流域,由于水源充足,人民多种水稻,田在水边,常汲取地表水灌溉。如后世广东佛山澜石圩东汉墓出土的陶水田模型显示,水田边有小船,船上有跳板与田相连,这便是用船运输地表水灌溉水田的一个例证。
当然后汉之际,提水灌溉工具也确实是有一定发展的。
依史籍记载,中平三年即公元一八六年,掖庭令毕岚曾“作翻车渴乌,施于桥西,用洒南北郊路,以省百姓洒道之费。”宦官毕岚所作的这种“翻车”,系“设机车以引水”,大概就是后来魏略记载的马钧所制“翻车”的前身,早于马钧数十年。两者的不同的之处在于,毕岚作翻车是为了节省“百姓洒道之费”,而马钧则是“居京师,有地可为园,患无水以灌,乃作翻车”,是为了专门用来灌溉用田地。
按翻车这种用人力牵动机关引水的方式,大概它就是后代那种所谓“龙骨车”的水车的前身。龙骨车在解放前的南方各地仍有使用。2
毕岚制翻车,依史籍所载,应是五年后的事情,而且他在京师造此水车,也没有用在灌溉田地的正途,马钧制此车,则是更久之后的事情了。而老范却制成了能够大面积灌溉稻田的筒车,其技术优势,大概不可以道里计。
筒车的利用往往是因地制宜的,按元代王祯的说法,“凡制此车,先视岸之高下,可用轮之大小,须要轮高于岸,筒贮于槽,乃为得法。”老范在制作这个用来给浴室汲水的筒车时,就经过实地测查,颇费了一番功夫。
像宋信等人眼前所见到的这种“一轮十筒挹且注,循环下上无时了”的新奇水利设施,他们自己当然无从想象的。且由于这筒车目前竟只是为了方便为浴池汲水,还没有真正用在田间地头,所以有些头脑不太灵光的山民,乍一眼看到,只是吃惊地啧啧感叹这大轮毂内中构造的精细、复杂,倒也想不到这东西的原本用途。
宋信仍在观察,忽听得王道潜在前面朗声道:“里面已经烧好了热汤,现在仍分成男女两队,进汤沐浴!男汤随我过来。”
站在王道潜身侧的朱氏也兴致勃勃地叫嚷起来:“入女汤的都随我来。那皂荚水如何用,我一会儿要与你们说的。先与你们说说明白:那可是擦洗身子的,绝不可任意喝了,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