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早时日,韩宁偕同甘延嗣与几个县廷、乡部的佐吏,领着二百三十五名江北流民,一路来到了东山西南。
由于流民在迁徙途中多遇贼寇、疾病、饥饿等情事,因此几乎没有保全整户的或者说,几乎没有所谓的“全乎人”,一家四口、三口者已极其罕见,兄弟/妹两人结伴乃至孑然一身者则为常态,而且后两种情况多被分计为一户。
这些流民除了官廷“廪给”的农具、衣物、粮食以及相应的授田文书之外,再无其他长物。他们即使从现在开始垦种荒地,等到明年收获时,也要过去好几个月了,官府的赈粮根本吃不到那个时候。
因而并不令人吃惊的是出现了这样的情况:有一些年纪轻的男性流民从来的路上就在想,粮食吃完以后,就舍了这里的土地,择机继续往南流离,到会稽郡去投奔那里的“渠帅”……
“老王,韩宁和甘延嗣这拨人到了,估计还有二十分钟就能跟你们接上头。你们那里再看一看,务必要准备好啰。”
东山哨所里的胡津龙用望远镜盯着稀稀拉拉的、夹杂着许多满载辎重的鹿车的散乱队伍,不时将实事情况汇报给山底下守候着的王道潜、沈梦熊、何家华和老范。
穿越者极其重视此次接收工作,这次当然也是倾巢出动。
韩宁这一路走来却是浑身疲倦,除了炎热天气逼出的一身淋漓大汗以及某些令他暗自焦虑许久的私事之外,这趟公差本身就令他十分烦躁:
在他看来,郡、县的长吏尤其是主持此事的那些郡吏们任意地将这些流民扔给“髡人”,根本就是率尔之举。
其实单在这一百零五户中设一里社,也只是在形式上符合了汉家律法的文义。依汉律,“百家”以上的聚居地方可设置里社。当初吴郡的官吏在统计这二百三十五人时,为勉强凑能够编成了一个里的户数即一百户,还对一些有兄弟、姊妹的家族进行拆户,以此种“适当”的修正来实现数目字上的理想结果。
别居分户,原本是廷、府所不乐见的同家共财,兄弟不别居,这才合乎汉家以孝治天下的义理。然而这些诫训却与现实完全颠倒过来了。韩宁每想至此处,便对所谓以孝治天下抱以哂笑,他只是极现实地想:或是府君太守只不过是希望这些流民能及早安定下来,至于日后这些流民又是否果能在此地安居乐业、不致再行逋亡,恐怕是那府君根本未曾想过、原本也不愿意去想的……
更何况这批人出自郡治吴县,又一路辗转到本县,还卷入了本县那几位明公的争执……这一来二去,虽然该批流民终究还是按照郡府的原初安排,能够在荒芜之地新设一里安居,但此中经历的种种繁琐事项,也确实搅得韩宁感到头疼。
“如非王贞一味刁难,廷君又不肯让步,县丞又怎会执意要将你们送到这片荒芜中来,让你们受那六髡的辖制?真不知是福是祸”,韩宁转身回望着行动迟缓的队伍,心中暗自思忖,“不过那诸髡的面相、风度看上去倒也不似什么奸猾之徒,而且他们还能献出海外珍奇,想来也是……”
韩宁蓦然想到那两只“水晶杯”当中一只的命运,不禁眉头紧锁,目光亦深沉了许多。
鹿车队伍徐徐地穿过簇密丛林,又经由数只竹筏的载运,艰难地进入到辐辏的河网,小心翼翼地向南漂行,不时避开那河道边缘的暗潭及沼泽。
韩宁卷着袖子,捋了捋额角、脖颈的汗水。他看了看邻近一只竹筏上的甘延嗣,只见他颇为粗鄙地抟坐着,怀中抱着一条乡部用的新户版,面色亦极深沉,与前次来时那副精气神真不可同日而语但甫一见到自己注视着他,却又挤出一副谄笑来。
“想来当日同去县廷时,此人也见过苌县丞的嘴脸和伎俩了,”韩宁心中苦笑,但仍面色如常地说道:“甘老父,你还走得动么?嗳,你一路将这户版带来带去,当真是辛苦啊。”
甘延嗣抱起铜椑咕隆咕隆地大口喝水来,喝完后一抹嘴,方以自嘲似的口吻说道:“这种苦差事,以后也不知道还要做几次呢。韩君,你听说了么?在澄源乡那里,还有一千多人在等着呢,来日也不知将要送到何处……都会留在我们由拳县吗?”
他所说的“一千多人”,那是另一拨江北南来的流民。这拨流民渡过长江,抵达吴县境内后,被郡守的兵卒截留,复又驱赶至临近吴县东南隅的由拳县澄源乡境内。因澄源乡水网四通八达,北通吴县,南通由拳,西会乌程,东往海盐,因而这一千多人,或许还要等待分配的指令。韩宁便摇了摇头:“大抵不会尽数留在由拳县。听苌县丞的说法,或是有许多人是要送到海盐县去的。”
“是苌县丞这样说的?是了……那应错不了了……”甘延嗣这悭吝的人一听到韩宁口中说出“苌县丞”三字,竟也是闪现出一种厌恶的神色但他很快恢复如常,不知是恍惚还是麻木地盯着河面。
韩宁察觉到甘延嗣的神态变化,心忖道:“不知当日去县廷复命时,这平原苌芳究是对甘延嗣说了些什么,竟让这小人也似的甘啬夫,也如此志气受挫,这一路来话也少了许多……”
他愈发汗流满面,顺着甘延嗣的话随口说下去:“由拳这里太荒僻了,人少,乡里聚邑又都相距得又很远,一旦发生什么变故,都要一两天以后才传到官寺,这原本就不是个安置流亡的好地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