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长，能算是乡长吗？”何家华岔开了话题，他的心思并不放在王招，而仍然放在张成身上。

王道潜回答道：“应该不是。按我阅史心得，不能从十里一亭，十亭一乡的说法中，直接推出乡比亭大、乡在亭先这种结论。严格来说，乡与亭应是两个相互平行的行政体系。这是两汉基层治理双轨制之表现之一。”

何家华点点头：“但多少算是个地方上的人物了，可这也罩不住这个王招，这王招得有多横？”

沈梦熊说：“刚才我们走了以后，我又观察了那边指了指亭一会，感觉这个张成还是有一定职权的。亭长后边围起来的屋舍里，似乎还有十几个人，有哨戒的，也有在外面打扫卫生的，机构也挺完整的。”

王道潜点点头：“赞同。另外，我记得张成刚才还说起，他未来可能还会去郡里，似乎这种低级别的官吏还受郡一级别政府的直接管理。这其实很有意思，因为我们那个时代经常会听到所谓皇权不下县的流行说法，但现在来看，这绝不适于我们目前所在这个时空的情况。郡一级别的政府能够直接对乡村官吏发号施令，这种控制若能行之有效，那可谓是非常严密的了。”

他回头望了望占地面积不小的亭舍，说道：“看来，我们得和这种官吏好好相处。”

略一沉吟，声音又有些低：“不过……根据我粗浅的读史印象，两汉之后好像就很少看到亭长这种说法了，也许以后此种官职已经湮灭在历史的长河里。或许我们和他打交道，可以用一种不那么紧张的方式……”

沈梦熊笑道：“这个张成好像怕钱、王二族怕得要死？这种官吏，我看真是微末至极、不值一提的。”

何家华有所联想：“不对吧？我记得刘邦就是亭长……以前看一档百家讲坛的节目时，某学者说，亭长如果放在二十一世纪，那差不多就是公安局的局长。虽说算不上乡长，但这职权也不算小吧？”

沈梦熊瞥了他一眼：“刘邦？百家讲坛？不能这样类比的，信息都失真了。呐，我来给你说说刘邦的经历吧，确实可以让我们管窥亭长一职的影响力！刘邦确实与沛县主簿萧何交好，在本地又有卢绾、樊哙这样的狐朋狗友，看上去好像颇有一些能耐，但他去吕太公家时，只能坐在堂外，人家连理都不理他的！刘邦一惊一乍闯进屋里，估计大家也都是把他当作谐星、笑料般的东西，否则吕老太公嫁女的举动，又怎会特别稀奇，以至于史家要记上一笔呢？可见就社会地位而言，他和吕公这种本地的豪绅差别太大了。亭长之职是很微末的。”

王道潜附和道：“刘邦、朱元璋都是草根出身。明史学者孟森说自古得国最正者，唯汉与明，这一方面是因为刘邦推翻暴秦，朱元璋驱除胡虏，另一方面则是因为这二人都出身微末。这也应该算是史界共识罢。”

“推翻暴秦、驱除胡虏……”孟晓波喃喃自语，不知在想什么。

王道潜见他前番一直缄默不语，此时若有所思，好奇地问：“在想什么呢？”

孟晓波望着火堆，目光灿烂如炬，说：“我是在想你刚才说的孟森的话。刘邦于推翻暴秦有功，因而被视为得国最正。不知这个时代的世人们，是否也像孟森一样，持着这样的看法。”

沈梦熊有些按捺不住了：“汉景帝是刘邦的孙子吧？我记得当时辕固生就谈过类似的观点。想来那个时期也许也包括这个时期的儒家子弟，与后来那些发明心性的理学家们很不同。只可惜汉景帝没能好好利用辕固生的想法，反而劝他们这些人不要议论。汉景帝太实际了……实际得未免有些短视。”

王道潜抚掌而笑：“正所谓食马肉不食马肝。”戛然而止，目光却逐渐锐利了起来。

沈梦熊也觉得胸中憋着一种气蕴。他仰头躺倒，望着晴朗璀璨的星空，幽幽道：“我们来到这个时代，目的究竟是什么……”

王道潜瞥了他一眼，若有似无地说：“其实虫洞关闭以后我一直在思考，若我们仍是随波逐流，仍然争做一个军阀、皇帝甚或僭主，那么除了享受山呼海啸的某某人千岁、万岁，又能真正得到些什么？就我本人吧，可没有那么大的欲望。可是……”

“至少你是逃脱不掉这个宿命的。”沈梦熊狡黠地笑道，“我们还可以真正地归隐山林，但你已经被我们推举为合伙代表人了。”

其他人皆大笑起来：

“是啊，辛苦你了道潜。”

“老王你就别想隐退了，不管是做皇帝还是做僭主，反正主权者推举的代表就是你，你选用何种方式，完全任意……”

王道潜既尴尬又无奈，但见大家都笑得那样自然，便也跟着一起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