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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交反目

“姓名:”  “朱徽茵。”  “年龄:”  “38岁。”  “职务:”  “江南社会关系107号研究所副所长。”  “想见朱副所长一面还真是不容易啊!”  男人停下手中的笔记,抬头冷笑:“这里我曾经来过多次,连朱副所长的影子都没见着。”  “真对不起。做我们这行的,经常要下基层执行任务。不过,姚主任的‘大名’,我可是早有耳闻的。”  女子高昂着头对答如流,语气间分明透着不屑。    107所的小会客室里,姚正阳与朱徽茵隔着桌子咄咄对视,本能地皱了皱眉。  以他多年来阅人审人的经验来看,这女人和她的上司一样,是个态度傲慢软硬不吃的主儿。  这就是令汪曼春整个人变得不对劲的罪魁祸首了,朱徽茵暗忖。    此次回来,汪曼春除了对其行程经历三缄其口外,更在第一时间内,以交流情报为名,将自己和于曼丽分别下派至地方军区参谋部。一向行事干练的她变得愈加凌厉少言,干脆果断。那种冰冷淡漠的外表下簇簇燃烧焚天灭地的眼神,像极了当年在76号,她不惜一切要替代明台完成死间计划时的样子。  其实,即使汪曼春不说,凭她和于曼丽两人的调查手段,对于正在发生的一切也不至于全然无知。更何况,她们很快便接到消息:姚正阳作为公安部的肃反特派员,现在隔三岔五便大摇大摆光顾107所。当着汪曼春的面,将那些和明楼哪怕只有过一点点工作接触的人,逐一叫到问讯室里百般刁难,勒令交待问题写材料。每每一闹就是一整天,却也并不依程序逮捕关押,纯粹就是为了泄愤示威。  朱徽茵坐不住了。  她了解汪曼春,了解她的极尽收敛克制之下,那蛰伏在血液里愈加炽盛的滔天怒火迟早要爆发得惊天动地。她知道汪曼春是在保护她们,也在为107所保存实力。可组长最在乎的,是她,是她的安危啊。那么自己如何还能在这个时候安然地躲在这里冷眼旁观?  朱徽茵抚着自己的胸口,一遍又一遍。  那里沉积多年的爱,早已深植进身体的每一寸灵魂血脉。  无论他在哪里,无论他现在怎样,他的愿望,她都要帮他达成。  ……  “我听说,你跟明楼的关系可不一般哪!”  对面的人突然阴阳怪气地甩出这么句话。  朱徽茵蓦地回过神来,对上了一双意味深长的阴鸷眼眸。  “那么我想,你该不会跟你的汪大所长一样,完全置明楼的死活于不顾吧?”  姚正阳说完这话,得意欣赏着眼前人瞬时变得惊惶无措的神色,知道自己又一次选对了突破口。  “他……他怎么样了?你把他怎么样了?”朱徽茵几乎是声嘶力竭地质问。  “怎么?汪所长没有告诉你吗?”  姚正阳故意露出一脸惊讶,随即变得沉痛起来:“明楼病得很重,陷在苏北乡下得不到治疗,条件差也没人照顾。我本念及他们夫妻一场,请汪所长留下一晚,多陪陪他说说话。谁知道,她竟然执意要当晚便赶回来,多留一刻也不肯。唉!到底是千金小姐出身,受不得那苦哦!”  “他……他……”  朱徽茵一时慌得说不出话来,稳了稳才勉强吐出一句:“为什么不送医院?”  “拉到县城医院要两个多小时的颠簸车程。上头怕路上出事,没有家属签字不敢轻易挪动。而汪所长她,拒绝签字。”  “不……不……”朱徽茵脑中嗡嗡直响:“这不可能,不可能……”  “都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啊!”  姚正阳又长叹一声,只是摇头:“明楼烧到人事不省,还昏昏沉沉念她的名字。而她走得还真是决绝,连头都不回的。我看着都心酸难过哟!……”    所长办公室。  汪曼春倚窗而立,怔怔望着院子里将将吐绿的花圃出神。  二月底的那阵持续寒潮终于过去,天气总算开始回暖。上海,慢慢地,有了一点点春的气息。  不知道他那里,是否还阴湿寒冷得蚀骨难熬?    “汪大小姐好狠的心哪!我原本还以为,你对明楼是真的……”  汪曼春不由一哆嗦,本能地摸了摸扣得严谨的制服领口,怕冷般地抱起双手在胸前。  “就把他撂在这里走了,连条件都不谈的么?好,够冷血,我更喜欢!”  “不过我提醒你,不要再打什么别的主意。像除夕夜那种事情,在我这里不可能发生。我既然敢让你见他,有胆子你就带人来抢。我不介意每天拉着他东奔西走换地方,如果你觉得他还受得了的话。”  ……  汪曼春一把抓起椅子上的披肩,仿佛还在抵御那股漫溢周身的森森寒气——  “汪小姐,我是很有耐心的。咱们不妨就这么耗着,看谁能耗得过谁?”    默默捏紧拳头,怅惘的目光扫过烟灰缸里的一撮纸灰。那是她得到的最新消息:远在北京的明台,亦于前日同阿诚一样莫名消失。想必,也被秘密关押断了联系。  师哥,他们拿你来要挟我,你叫我咬牙顶住不可屈服。但若他们用你最在乎的家人一并来胁迫,那我又当如何?    “这些人的最终目的,是要我写揭发材料来对付老首长。只要我一天不写,他们便一天不会善罢甘休。”  镇定从容的低缓语声,深刻透彻一针见血。  汪曼春深深吸气。在四面八方不断涌至、越发得沉重不堪的无形压力中,他临别时的谆谆叮嘱,是警告更是安慰:  “姓姚的,不过是在利用职权以满足个人私欲。曼春,我知道关心则乱,但无论你怎么做,都并不能在实质上解决任何问题。这一点你必须要看得清楚明白,不许给自己毫无意义的心理负担。”  “乖,不要怕,挺起胸膛离开这里。无论发生什么,无论我在哪,你都是我这一生最大的骄傲。”  汪曼春瑟瑟蜷缩的身子蓦地挺直,浓浓的顾虑和担忧从她秀丽的脸庞上渐渐淡去。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深思熟虑后破釜沉舟般的果决。    “你真的想好了?”王天风的声音带着股少有的郑重。  “是的。这个计划,应该能帮我们拿到寻求已久的实证。”  “我不是说计划有问题,而是……”  电话那头的人顿了顿:“一旦走了这个计划,你就没有回头路了。”  “我不需要退路,我只需要一张论据充分的状纸上呈中央。”  “我们一直都在收集证据……”  “太慢了。老王,我的计划已经开始。”  “沙鸥!”  王天风一声低吼,随即控制着声线尽量含蓄道:“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告不倒他们呢?发生的这一切,或许并不是某人被蒙蔽,而是他的故意纵容,甚至授意……”  “当然想过。这种可能性,还不是一点半点。”  汪曼春轻笑起来,语带嘲讽:“功高震主,权力平衡,这些从政的阴谋手段我也还略知一二。”  “那你还要不管不顾急着往枪口上撞?”  “有所不为,有所必为。”  汪曼春字字铿锵:“这不仅是为我师哥,更是为我们的理想。疯子,别拦我。”  “拦你?谁拦得住你啊?你家蛇宝在的时候都不能……”  话筒彼端一声叹息。继而,是稳稳的承诺:“放心,我这边没问题,一切配合你行动。”  “老王,”汪曼春心中一暖,忍不住絮絮叮咛:“这次你和郭副官都不要出头,联络协调的事交给曼丽去办,你自己千万不要离开军区。万一以后牵连到,有许司令护着……”  “笑话!老子既然敢做,还怕担责任吗?”  王天风嗤之以鼻:“不管姓国姓共,生死搭档是一辈子的诺言。沙鸥,我可不是你家蛇宝,别跟我来婆婆妈妈这套!”  ……  挂上电话,汪曼春拉紧披肩,推开窗子,任清冷的空气扑面而来,瞬间充塞满屋。  今日惊蛰。  香港,想必早是阳光普照,百花齐放了。  孩子们,是否正在明堂大哥家的后花园里荡秋千,捉迷藏?  往年的上海,此时也应已春意盎然。  ……  “哎呀你这丫头,自己这么怕冷还把大衣脱了,看这小手小脸冻的,该打!”  尽是疼爱气恼的沉宁嗓音,似乎仍在耳畔低吟。  “乖,快穿上,可别冻病了……”  汪曼春将头靠在了窗玻璃上,仿佛那修长冰冷的手指还在自己面颊上眷恋摩挲。  ……  “没关系,我不冷。有你这件厚毛衣在身上,整个人都是暖暖的。”  “你怎么知道是我的?”  “你们真当我病糊涂了?阿诚那小子,扯谎都不打草稿,什么单位发的毛衣……”  “他还不是怕你犯起浑来不肯要?还好意思说!”  “对不起,是我错了。曼春,谢谢你的生日礼物。今年各种事情乱七八糟,难为你还抽时间一针一线为我织毛衣,而我还……对不起,宝贝,真的对不起……”  “哼,才不要听你说对不起!”  “那你要听什么?”  “要听你给我念诗,像小时候那样。”  “好,念诗。还记不记得《孔雀东南飞》?吾当作磐石,卿当作蒲苇,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  ……  合眼,扬唇,她对着一室空寂,无声地微笑起来。    房门忽然被猛力推开,“砰”地一声,惊断了她的恣情沉溺。汪曼春愕然转头,对上一张怒气冲冲的冷硬面孔,神色一凛:  “你怎么来了?出什么事了吗?”  “汪曼春我问你,”朱徽茵铁青着脸,从未有过地对她直呼其名,完全是逼问的口气:“上次你去见组长,他到底怎样了?”  汪曼春略一怔愣便猜出因果,走过去关上门,放软声音试图安抚:“徽茵,你先冷静一下……”  “冷静?”  泪水噙在眼眶里打转,她强忍着冷笑道:“组长病得卧床不起,你就把他扔在荒山野岭自己回来了?你这个做妻子的,可真是够冷静!”  “不是,不是的。你不要听人挑拨离间,我有我的考虑……”  汪曼春急切地想要解释,一时却又不好说。而朱徽茵根本不容她半点迟疑,满脸鄙夷讥诮:  “那是自然。汪所长,你要考虑你的政治前途,不能辜负组织的信任啊!”  汪曼春刷地变了脸:“朱徽茵,你在跟你的上级领导讲话,请注意分寸!”  “呵呵,我的中央特派员同志,戳到你的痛处了吧?”  朱徽茵毫不理会她含怒的警告,一径出语咄咄:“春节茶话会上的革命发言,我还记得很清楚呢!什么擦亮双眼,什么无论亲疏,汪曼春,你是恨不得把自己的丈夫推出去,彰显党性表忠心吧?”  “够了!”  汪曼春煞白着脸狠狠吸气,拼命克制自己保持风度,指着门口简单二字:“出去!”  “汪曼春,汪处长,你清醒过来好不好啊?那不是别人,那是组长啊!那是明楼,是你的师哥,你从小心心念念的师哥明楼啊!”  朱徽茵突然崩溃了,泪如雨下直哭得肝肠寸断:“你摸着自己的心口问一问,他真的是反/革/命?反党,反社会主义,是暗藏在革命队伍中的内奸分子吗?他……他都病成那样了,你……你怎么忍得下心哪?”  汪曼春瞠目结舌心如刀绞,胸膛剧烈起伏不定,却全然吐不出一个字来辩解。  “他的身体毁损成这个样子,你……你难道都没有一点点责任和歉疚吗?汪曼春?”  朱徽茵越说越激愤不平,越来越口不择言:“二十多年的斗争生涯,他的每一次受伤、中毒、病重、临危,你动脑子好好想想,哪一次不是为了你?哪一次跟你无关?如今你就这么丢下他不管,你还有没有一点做人最起码的良心?”    “哎呀呀,这是怎么回事啊?”  死一般的沉沉静寂,被突然插入的这道声音瞬间打破。门开处,是一脸尴尬同情的吴书记和暗自得意窃喜的姚正阳。  “我们107的正副所长,竟然窝在办公室里大动肝火。这……叫外面的同志看了,影响多不好呀!”  吴书记连忙笑着打圆场,极不自然地拍了拍面无人色怒目相峙的两位同仁:“好啦好啦,都是革命同志嘛,吵完就过去了,不影响和睦团结。”  “这是我的办公室。”  汪曼春努力定了定神,总算缓过劲来,冷冷甩出一句:“请带她走,我不想再见到这个人。”  朱徽茵闻言傲然冷笑:“汪曼春,就凭你一个人,还没有权力撤我的职!”  “唉呀,都还在气头上,就少说几句啦……”  吴书记赶紧拉开她们,正要继续劝慰,听得姚正阳在一旁淡淡开口:“听说107所周边风景极佳,每次来去匆忙都不及细看。不如,请朱副所长带我参观一番可好?”  “好主意,好主意!”  吴书记连连点头附和:“朱副所长正好去散散步消消火,我来跟汪所长好好谈谈。”  姚正阳懒得理他,只充满期待地等着朱徽茵表态。  朱徽茵满眼厌恶地冷哼一声,昂首阔步地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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