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总在月没参横的寂夜里变得深沉萧索。 早听不到孩子们在楼上的叽喳笑闹,厨房里的哗哗水声亦安静下来。杯碗狼藉的饭桌已被阿香打扫干净。紧闭的门窗深垂的重帘,将瑟瑟晚风拒之房外。一盏暖黄的壁灯下,汪曼春持一杯红酒,默默坐在客厅沙发上独自浅酌。 “好。你不走,我便在这里陪着你。就算逃不掉,这也是我们共同的承担。” “不,曼春。我自己选择的路,我想一个人走……” “大嫂,”阿诚从楼上走下来,在灯影阑珊的背光角度看不清楚面色:“大哥睡得很沉。我仔细量过了,没有发烧。” 汪曼春点了点头,指着柜子上的红酒道:“来陪我喝一点。” 顿了顿,又加了句:“给曼丽也倒一杯来。” 阿诚依言斟好酒,坐过来轻轻和她碰了下杯。 “把我们叫来,是有事要说吧?” 汪曼春晃动酒杯,定定望着灯光下折射出的斑澜色彩。半晌,轻轻回答:“也没什么。” “我看你和大哥,都心事重重的样子。” 阿诚抿了口酒,半天没有得到汪曼春的回应,也兀自低头把弄着手中的杯子。 二人都有些心不在焉,各自沉默着喝酒。过了好一会儿,阿诚终又低声问道: “怎么好端端说着话就突然睡过去了?大哥平时也这样?” “没有。” 汪曼春的声音,低沉疲倦:“不过,他曾在课堂上昏倒。我今天已经逼着他去广慈检查,一周后拿结果。” 阿诚默然半晌,反过来安慰她道:“估计是前一段开学事情多,累了,再加上想你和孩子。对了,你近期还出差吗?” 汪曼春摇头。 “其实明心明志都上幼儿园了。下次你再出差,放心叫阿香过来,家里的事我和曼丽能应付。” “他才不想要阿香过来,就恨不得剩下自己一个人才好!” 汪曼春仰面灌下一大口酒,辛烈醇浓的气息自唇齿间骤然发散,不知不觉暴露了情绪。 “大嫂,”阿诚感觉不妙:“大哥出什么事了吗?” 汪曼春复又沉默不语。 “你的意思是,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你别生气。我的意思是,我们的孩子,假如没有了父亲的陪伴,他们绝不能再失去母亲。” “是……学校里有麻烦?” 阿诚想了想,试探着问:“最近高校里又掀起知识分子思想改造风,党内的批评与自我批评也很激烈,大哥又受到冲击了?” 汪曼春苦笑:“他哪次能逃得掉?” “谁?谁在整他?” 阿诚“呼”地一下子站起来,霎时火冒三丈:“还是那个不学无术妒贤嫉能,专靠搞政工出身的副书记?” “阿诚,坐下。你忘了三/反/运动中蹲班房的教训了?” 汪曼春伸手拉他,叹息无奈:“一拳头将个政治宣传部主任打得鼻血横流,就因为他要我师哥检讨错误。我的公安局明副局长,你能不能别那么孩子气?” “你呢?从外地出任务刚回来,一身便装还带着武器,就去硬闯华东军政委员会为大哥理论。要不是有老战友认得你冒死拦下警卫,绝对要血溅当场出人命了。你比我好哪里去?” 汪曼春闻言长吁了口气。静默片刻,低低自语:“所以,也难怪师哥……” 话未说完,抬眼瞥见于曼丽哄完孩子下楼来的娉婷身影,她立刻便住了口。 “哇,法国红酒,夜半谈心,你们的小资情调越来越浓了哦!” 于曼丽很自然地往阿诚身上一靠,意态慵懒随口调侃道。 “喏,给你准备好了。” 汪曼春将撂在沙发几上的高脚杯向她推过去:“一起喝。” 于曼丽细细端详她的脸色,又流目转向闷头喝酒的阿诚,敏锐觉察到气氛沉抑,小心问:“阿姐,我听说公安部搞肃反的人,今早来所里找过朱副所长?” “有人找朱徽茵?”阿诚倏地抬起头来。 汪曼春啜着酒淡淡道:“是啊,被我打发走了。” “找她做什么?” “说是要了解一些情况,具体细节保密,我也不清楚。” 阿诚不自觉地拧紧了眉峰,目光凌厉。 “别担心,朱徽茵已被我派下去执行任务。至于找她的人,我正在查。” “大嫂,查清楚了立刻告诉我。”阿诚突然变得猎豹一般,全身上下充满危险警戒的气息。 汪曼春目光灼灼:“阿诚,你那边有什么情况?” 阿诚一仰头,将杯中液体尽数倒入喉咙,沉声道:“有好几个熟人,也被肃反工作组带走了。” “也是当年上海地下党情报组的?” “有我们情报组,也有黎叔的行动组。” 汪曼春蹙眉沉吟,没有再说什么。 “为什么要调查你们从前的战友?”于曼丽一脸紧张不解:“他们有问题?” “不,他们都是好同志。”阿诚回答得斩钉截铁。 “那么,会不会查到我们头上?” 汪曼春望着那张未被时光留下痕迹的精致俏颜蒙上忧虑的阴影。爱抚地环住她肩膀轻轻拍着的阿诚,眼角眉梢的焦灼沉重刹那间被满溢的柔情所取代: “查就查呗,我们清清白白的怕什么?” 心间突地一颤,明楼的话又在脑海中回旋萦绕: “我不想连累任何人,不愿意看到任何人因我而受到伤害。” “阿诚和曼丽好不容易走到一起。明心才刚满五岁,小明志只有三岁。” “曼丽曾经的那段血泪史,若再被翻出来大做文章,会造成多大的伤害,你该明白……” “大嫂?” “阿姐?阿姐?” 汪曼春吸着气回过神来,对着面前的二人勉强笑了笑:“没什么。曼丽,不要担心,这件事我和阿诚会查清楚。” 她一口喝干剩下的酒,将空杯子放回桌上:“好了不早了,阿香把客房整理了一下,你们也去休息吧。” 于曼丽点了点头,拉着阿诚要起身。阿诚迟疑了一下,还是出口问道:“大哥去医院,有没有做脑部造影?” 汪曼春仔细想了想:“应该有的。他头疼了这么多年,我特别叫他去脑神经科检查。” “那就好。” “为什么会问起这个?” “我就是……随便问问。” “阿诚!”汪曼春危险地眯起了眼。 阿诚静默几秒,终于坦白道:“大哥当年受伤后有一段时间,就像这样突然丧失知觉,每每昏睡一阵又自动醒转。医生说是颅内积血,需要再次手术。好在后来症状慢慢消失,大约是淤血被自动吸收了。” 汪曼春激灵灵一个冷战。酒后嫣红欲滴的面颊霎时失却容华,惨白如魅。 “哎呀阿诚哥,姐夫不是做了检查嘛。等结果就好,你说这些干什么?” 于曼丽见状,急忙扯着阿诚衣角出声埋怨。 阿诚一巴掌拍着自己的额头后悔不迭:“就是就是。这都二十多年了,大哥早没事了,我还提这些做什么!大嫂你别担心,没关联,一定没关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