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徽茵走进汪曼春办公室时,听她正在语声激烈地讲电话:“叶叔叔您不必保我,他在哪里,我就在哪里!我只想知道源头,知道这究竟是为了什么!” 当初在76号,朱徽茵见识过汪曼春的各种样子:冷傲,蛮横,愤怒,沮丧,残忍,疯狂……后来渐渐明白,这些形形色/色的面孔,不过都是她多年伪装的假面而已。及至解放后再次做回她的同事和下属,昔日的女魔头早已戾气散尽回复了本真。除了干练冷静雷厉风行的工作作风一如既往,像眼前这般痛怒交集到濒临失控的模样,对于朱徽茵来说,实在已经遥远到非常陌生了。 朱徽茵不觉顿住脚步,千百个念头霎时间涌上心头。正自混乱出神,汪曼春已收了线抬起头来:“小朱,刚才公安部肃反工作组的人来找你,被我打发走了。” “哦。”朱徽茵随口应了一声,还未从自己的复杂思绪中完全抽离。 “他们说,要了解一下以前的一些事情。” 汪曼春眼光锐利地审视着她,顿了顿,接着道:“你对此并不吃惊。看来,是有人早跟你打过招呼了吧?” 朱徽茵突地一个激灵:“所长,您这什么意思?” “徽茵,”汪曼春忽然变了称呼,走到她面前认真问道:“我们认识也有十五年了。说实话,你到现在,还不能完全信任我吗?” “怎么会?”朱徽茵正色回答:“我当然信任您,可以付诸生命的信任。” “很好。”汪曼春轻轻呼出一口气:“那么我需要知道,那些人到底想问你什么?我师哥跟你是怎么说的?风暴将至,他叫你怎样做?” “所长,我好久没见到他了……”朱徽茵忍着心虚勉强道。 汪曼春静了片刻,极力按捺着自己的脾气:“我以为,你应该比谁都更能理解我的心情。” 朱徽茵一阵心潮翻滚。多年来二人心照不宣刻意回避的这个尴尬话题,就这样赤/裸/裸地被揭开了。 “不要否认,我知道他肯定找过你。” 朱徽茵低头不语。 “他那样未雨绸缪滴水不漏的行事风格,从来是牺牲自己保全所有人,绝对不可能撂下你不管。他应该是跟你说明局势,让你早做准备吧?” 朱徽茵还是不说话。 “徽茵,告诉我实情。难道,你还怕我背叛他不成?” “不,不是怕你背叛,恰恰相反……” 沉默良久,朱徽茵终于低低开口:“他不让我跟你说,是怕你为了他头脑冲动不计后果。” “所以,公安部这两个人来找你,果然是针对我师哥的。” “应该是。他们在翻从前的旧账,罗织罪名。” 朱徽茵暗自纠结一番,最终还是如实道来:“组长说,他无论怎样都是逃不掉的,叫我不要做无谓的牺牲。韬光养晦,按他们要求的做,不要对抗。还说,活下去才有申冤的机会,熬到雨过天晴就是胜利。” 汪曼春闭了闭眼,不自觉地捏紧了拳头。 “所长?”淤塞胸中憋了许久的话一股脑说完,朱徽茵立时又有些后悔。 汪曼春摆摆手示意没事,深吸气振作了一下,神色又回复镇定。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别担心,我会想办法。” 她简单说着,走至桌前将一个绝密文案递过去,转移了话题:“我们此次天网行动,由你亲自带队实施。回去记熟这里面的资料,准备一下,今晚动身。” “我?”朱徽茵愣了愣:“不是要交给情报处的老于吗?” “于处长家里的老婆婆突然病了,我想留下他来照应一下,但临时再安排人手有些困难。你反正是一个人,说走就能走。当然,除非你办公室坐久了,不愿意接受这项任务。” “我当然接受任务!”朱徽茵冲口道:“只是所长,要找我的那些人肯定会回来的。您这么样把我藏起来,到时候怎么向他们交代啊?” “交代?”汪曼春一声冷笑:“我派我的副所长去执行绝密任务,还要向谁交代?” “所长……”朱徽茵叹着气小声道:“我不想您有麻烦。” “别多想,我能有什么麻烦?” 汪曼春口气轻松地拍拍她的肩膀:“好啦,赶紧回去背资料,准备出发。” “是。” 朱徽茵转身要走,却又听得汪曼春低低加了一句:“徽茵,如果他们还是找到了你——按我师哥说的去做。” 朱徽茵脚步一顿,咬牙只吐出一个字:“不!” “夜莺同志,这是眼镜蛇的命令,你没有选择。” 朱徽茵怔怔望着汪曼春静如止水的面容,痛极失语。 屋中突然一片死寂。 “所长,为什么会这样?你是中央特派员,你来告诉我!” 朱徽茵终于忍不住流着泪嚷:“我们的党怎么了?这个社会怎么了?组长那么清高骄傲的人,他为什么要忍受这些?真的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吗?” “你去查阅了我师哥校党委的会议记录?” 汪曼春很快便反应过来:“他们都说了些什么?有多严重?” “你……你果然是不知道!他一心一意要保护你撇清你,什么事情都自己闷在心里。” 朱徽茵抹了把泪,重重吸着气掏出一串钥匙给她:“我的办公室十号档案箱,你自己去看吧!” “混蛋!” 文件纸张漫天飞舞,整洁有序的办公室顿时一片狼藉。 汪曼春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着去摸抽屉暗格内的藏枪。 她想杀人! 这么多年了,她从未像现在这样真实地贴近76号情报处长的角色,这样暴虐红了眼地想要杀人! 她是真的气疯了! 面前的这些白纸黑字,词词句句,真的是出自我们的革命同志之口吗? 为什么?为什么比敌人的疯狂攻击还要狠毒诛心? 断章取义,胡乱引申,上纲上线,刻意歪解…… 这样莫须有的扭曲,捏造,罗织,加罪! 整整十周,每周两次党委会议政治学习,每一次都必须认真听取虚心接受这些荒谬无知到可笑,却暗藏刀锋居心叵测的思想批判。而那个清傲如雪不染纤尘的人,就这么默默忍受不曾对她流露分毫。却在她的身份被莫名提及遭受质疑时,出口还击言辞锋利驳得全场哑然,继而引发了一轮又一轮更为猛烈的抨击和恶毒诋毁。 都已经两个多月,可她自己居然粗心到一无所察,实是枉负了二十年潜伏特工的职业本能! 那些女生说得一点不错,她真的、真的不是个好妻子。 汪曼春强迫自己收回已经握上枪柄的手,将泪印狼藉的脸埋入臂弯中,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吼。 昏昏浊世,何以见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