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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不静好(10)

农历乙酉年的最后一天,家家户户张灯结彩,街街巷巷车水马龙。午后,天空中飘起了纷扬凌乱的雪花,稀稀落落有爆竹声传来。人们在为即将来临的除夕新岁做最后的准备,诺大的上海滩一派热闹繁荣景象。  深浓黑暗逐渐转薄转淡,昏睡中的明楼于半朦半醒的恍惚间,感觉意识在慢慢地回复。  身体虚软无力,他闭目静静躺了一阵,没有气力睁眼或移动。指尖微颤,空荡冰冷。感受不到一直都在的温暖摩挲,只模糊听得似有极轻极轻的啜泣,隐约回旋在静如止水的空气间。  眉峰轻颦,他努力凝神倾听,想要捕捉那道微弱的声线,却再听不到任何音响。四下里安静得恍若别无他人。  这一来明楼反而更加清醒,越发得惶急不安。曼春每每无声的流泪,一颗颗都深砸进他心里。  挣扎着撑开沉重的眼帘,一片白花花的晕眩雾影中,埋头床单中默默饮泣的那抹凄楚怆然刺痛了他的眼睛。昏茫的视线尚未清晰便急欲强支起身,甫一用力便牵动了心口气脉,呼吸顿时失了平稳。他无力地跌下去掩唇低咳不止,指缝间渗出丝丝缕缕的艳红。  “师哥!”  软倒的身子顷刻落入熟悉的怀抱,耳边是她变了调的失声惊呼,随即便咬唇不再出声,只悄悄含下哽咽极尽小心地为他抚背顺气。  强自压制下翻腾胸间的气血,他努力平定着咳嗽艰难喘息。染血的双唇微微翕动,试了几次,才发出微弱如丝的哑声耳语:“没事……”  都难受到了这般还要隐忍痛楚反过来安慰她,汪曼春只觉得心尖颤抖痛得几近麻木,不敢说话生怕泪水决堤,唯有屏息点头静静拥着他一动不动。  他倦乏地靠在她怀中微阖上眼勉力调息,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又有了点精神,摸索上那只为他抚揉胸口的小手轻轻捏了捏。  “师哥……”  她反手抓住他苍白骨瘦的指节,压抑了数日的脆弱柔软愧疚自责霎时翻江倒海,不由将脸颊偎贴进他的颈窝中呜咽着求肯:“我错了。你不要再生我气了好吗?”  掌心下寒玉般的手指明显一僵,浅弱的呼吸又有些凌乱。汪曼春咬了咬牙,目光中浮起一丝决绝,拼命将几欲溢出眼眶的泪水生生逼回,竭力保持着平稳如常的语声:  “你若真的那么担心,那我们便不要了。我已经问过医生,现在做掉,不会有什么问题……”  “胡说!”他身子一震,蓦地睁开眼来想伸手抱她,喉间却突地涌上甜腥,洁白的手帕上又绽放开斑斑落红。  “师哥,师哥,你不要吓我……”  汪曼春终是乱了心神,无措地抱着他咳得发抖的身子,再忍不住泪落如雨。  “别怕……”他颤巍巍地握她的手,大口喘息着断断续续艰难吐字:“不要紧……”  “曼春,不怕,都是我不好……”  挣扎良久才好不容易缓过气来,他扬起冷汗涔涔的脸急欲安抚她的惊惶无助。将将说出几字,便又已胸闷气促得续不下去。  “不要说话了,休息一下吧。”  汪曼春伸指轻点上他的唇,吸着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露出轻松神色。缓缓喂他喝下几口温水,小心揉着胸口扶他靠卧在堆高的软枕上。  明楼吃力地抬了抬手,心疼地抚上她眼周的阴影重重。静澈眸底幽光潋滟,全是缱绻痛惜的刻骨深情。  “对不起,曼春——”  他一字一字,努力调整着呼吸缓慢地接下去:“是我,没有控制好自己的情绪……你现在,正是需要温柔呵护的时候。而我,不但没有体贴,反倒对你大发脾气……”  心中切切愧悔,如雪面色越见惨白,他紧按胸口促促喘气,却固执地要继续说下去:“是我对不起你……曼春,让你难过又这样的担惊受怕,都是我不好……”  “不……不……”  她一下子掩住他的唇,流泪抱着他拼命摇头:“不要说了,师哥。我知道你是爱惜我,我一直都知道的。是我太任性了……”  “曼春……”他强打精神浮起一个虚弱的笑容,边喘边道:“其实……你懂我的……抛去害怕,我其实还是……还是开心的……”  汪曼春怔了怔,心内又酸又暖悲喜难辨。耳畔,他气力不济嗓音渐渐低弱模糊:  “可前提是,你……你一定要……平平安安的……”  “我知道。”  她含泪点头,牢牢握他的手贴在自己小腹:“师哥,我答应你,我和孩子都会平平安安的。你也要为我们平平安安的,嗯?”  他扬着雾气氤氲的眸子默默看她,胸口起伏一下下重重地喘息,实已力竭说不出话来。只能拉着她微微颔首,霜白薄唇划出一道完美的浅弧。  见她总算是松了口气的样子,他倦倦偏头依恋地靠入她怀中,硬撑了许久的神思渐渐涣散。  迷迷糊糊不知过了多久,隐隐听得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随后,是压低了声音的交谈。  “怎么样?”  “还好。”  “西蒙医生刚刚又来问我们的决定。说趁着病势平稳,早决定便可早做准备,比较主动。”  “你们怎么说?”  “大姐还是无法决定。硬拉着明台陪她一起,去城隍庙求签去了。”  “……”  “我们其他人,都认为应该拼一下。这么多的牵挂在这里,我就不信大哥熬不过一场手术。大嫂,你也是这么想的吧?”  “我想,这个决定应该他自己来做。等他醒了,直接问他吧。”  “大嫂……”  “怎么了?”  “过完年,大哥要是再赶我走……”  “别这样,阿诚。都多大的人了还掉眼泪?”  “大哥这个样子,我怎么能离开呢?要我走,除非一枪毙了我!”  “唉呀,你可别这么跟他说啊!军令如山……”  明楼低低咳嗽着动了动身子,一直握着他的小手立刻收紧。勉力抬眸,窗外竟已是夜影阑珊。病房角落里开着一盏小小的落地灯,昏黄的光线映得眼前的疲惫容颜更显憔悴。  “师哥,醒了?”  汪曼春笑容温婉,小心在他身后垫高靠枕,又接过阿诚递来的小盅送到他唇边:“阿香煲的参汤,还热的呢,来多喝一点。”  阿诚穿一身簇新的立领长袖中式棉袍,垂首站在曼春身后怯怯开口:“大哥,好些了没有?”  “过来。”明楼喝过参汤略略精神了些,对着他伸出了手。  阿诚便绕到病床的另一侧,伏下身来将头埋入明楼的掌心中,哽咽着唤:“大哥……”  “你问我,你的行为,和我们刺杀中村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  明楼停下来喘了几口气,神色沉静而认真,吐字低哑但还算连贯:“如果,中村的事情还有其它的解决办法,我会像以往一样,制定出一个完美稳妥的计划,步步计算铺设陷阱,静待机会一网打尽。而不是仓促之间,采取这种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无奈下策。”  阿诚抬起头来,若有所悟地望着明楼病弱中仍可轻松透视一切的湛亮双眸,英俊面庞写满了疼痛和内疚。  明楼轻轻揉着他的头发,仿佛他还是十多年前那个饱受伤害的孩子:“那松本浩,虽已不似昔日绥靖军中的前呼后拥,但改扮成马来富商,毕竟随身还带有十几个保镖。大哥知道你身手好,可这样不经考虑就冲动行事,是在拿你自己的命,来冒没有必要的险。万一……”  他说到这里,指下不由自主轻颤着收紧,神色怅然地幽幽一叹,合目自语般低喃:“如果……你们有什么事,而我……却没能及时阻止,没有办法去挽救……”  汪曼春心中猛地一颤,顿时揪痛如寸寸撕裂。他说的是:你们——  如果你们有什么事……  沉缓微弱的气声逐渐低了下去,每一个字吐出都仿佛呕尽了心血。  “我错了!”  阿诚早已泪流满面无法自持:“大哥,我错了!不仅仅是作为一名军人和下属,而是作为您的弟弟和亲人。我懂了,大哥,我懂了,我保证以后决不再犯了……”  明楼安抚地一下下拍着他的肩,微微勾起嘴角似有欣慰之意,却依旧阖着眼静静歇了一阵,才又有力气提了提精神:“好了,只要知错以后不再犯,就不必走了。留在这儿时刻看着你,我倒还更放心些。”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另一侧的妻子:“也免得曼春怨我——好不容易安排曼丽潜回军统,在我身边协助工作,这才刚过来没多久,又要害她们姐妹分离……”  见阿诚一副懵懵懂懂的样子,明楼不由敲他的头,唇边含蓄的笑意更浓了几分:“傻小子,还没觉出来吗?那丫头,心里有你!”  正说着,房门被大力推开。明台红着眼睛一脸带笑地大步走来,像小时候一样撒娇般一把抱住了明楼:“大哥醒了。新年快乐!”  在他身后,是拎着大包小包的明镜与阿香,抱着明星的锦云,和一手牵一个小毛头的曼丽。  “爸爸!姆妈!”  穿着崭新红底黄边华彩绚烂的缎面小袄,拿着花灯爆竹喜气洋洋的一对虎头宝宝,兴高采烈地欢叫着扑了过来。  “新春吉祥!”  “健康如意!”  “心想事成!”  “阖家安康!”  不一会儿,静素病房里挂起了彩灯花饰,玻璃窗上贴满了大红剪纸。一家人合合乐乐围坐一起,热热闹闹地吃起了年夜饭。  窗外,落雪依旧漫天飘洒。满世界霓虹烟花的斑斓闪烁下,大上海十里洋场银装素裹,反射出梦一般的七彩虹光。  明楼只能象征性地喝一点点补养羹汤,斜倚在床头笑微微地望着面前觥筹交错其乐融融的场面,温润沉宁的眉目间尽是幸福满足之色。  他精神不济无力久坐,身子渐渐贴着衾枕软了下去,神志迷离,昏昏睡去。    朦胧中,一片连绵不绝的爆竹声噼噼啪啪此起彼伏。  远方传来了新年的钟鼓声。  明楼迷迷糊糊地反过手,默默握住一直覆在掌上的那片温暖。  熟悉的甜美体息越凑越近,幽幽淡淡的香气盈溢鼻端,他感觉到她温软的唇瓣吻在自己的额头,不安分地缓缓下移。  眉宇,眼睑,鼻梁,面颊……她一路辗转着细细亲吻下去,直至印上他血色削白的薄唇。  “曼春,不要引诱我……”  他闭着眼睛微笑,还带着睡意的声线喑哑模糊。  作乱的小人微微一窒,随即将唇贴在他耳边轻语呢喃:“师哥,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  他顺势将她拢入怀中,静静抚摸着她的鬓发:“是不是我睡得太快,你们想要问的事都还没来得及开口?”  “嗯?”汪曼春愣了愣。  “你去告诉医生,我接受手术。不过,不是现在。”  惺忪之意刹那褪尽,他忽地睁开那双深邃无边的点墨双瞳,神色郑重冷静早已是深思熟虑:“七个月后,等孩子生下来,我去手术。”  汪曼春呆怔了两秒,慢慢明白了他的意思,眼圈一红拉住他叫:“师哥,这不公平……”  这分明是彼此以命相胁:在她生产前他会好好的,而她也要平平安安地分娩。而那之后呢?无论手术结果如何,她不可能抛下嗷嗷待哺的婴儿不管……  “这是……最好的办法。”  他轻轻捧住她彩灯下容光潋滟的小脸,眼波专注无限温柔,却又透着股不可更改的坚定:“曼春,相信我。”  她目不转睛地凝望着面前如山如海,如星如画的男子,眼底的眷眷担忧缓缓沉淀了去,换作纯然信任笑容柔婉:  “好。”    1946年农历七月初七,一个六斤半的足月女婴呱呱落地,母女平安。  病重虚弱得坐在轮椅上,打着葡萄糖勉强支撑的明楼,将这个自己亲手剪下脐带的宝贝女儿,取名明媚。  一周之后,明楼被推入手术室。  手术过程可谓惊心动魄,凶险异常。  术后第六天,昏迷中的明楼睁开了眼睛。  时值初秋午后,阳光正好。  明楼缓缓抬眸,一室清辉流泻的光影中,映入眼帘的是那含泪微笑的明艳女子,握他的手深深亲吻——  “师哥。”  他冲她轻轻勾起了唇角:“我梦见了……玉兰花……”  “这个么?”  她返身拿过一捧洁白馨香的花束。一如那年汪公馆烂漫花影下,回过头来仰面看他的清纯少女,目光交触,刹那——即成永恒。  她璀然而笑,人比花娇。岁月如歌,时光安好。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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