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城的冬天来得比较早,才十一月,寒气冷冽。
工作间里,孟遥终于忙完了手中的工作,看了下时间,凌晨五点。她没有起身去休息,也没有再将咖啡杯倒满,只是靠向椅背,如释重负般看向显示器屏幕上那张她始终没有关掉的照片。
白色背景墙下,一个年轻男子侧着身,眼神冷然——这是她的新客户,昨天刚拍完。孟遥拍过无数张照片,这张无论从构图还是光线上都有瑕疵,可是偏偏这一张,让她几度失了神。
白天的时候,客户摆着这个Pose对她说,孟姐,你看这个动作怎么样,当时她正在抓拍调试,心一瞬颤动。
她想起了一个人,一个同样有着冷然眼神的人,一个曾经她同样用过这个角度给他拍过照的人。
可是,她有多久没想起那个人了呢?
那些事,她又有多久没想起了呢?
孟遥忍不住仰起头闭上了眼,有些事明明已经过去十年,偏偏始终记在心间。
想忘,不能忘。
房间里很安静,除了墙上石英钟“滴答滴答”转着,再无一丝声响;
房间里也很暗,窗帘紧闭着,显示器屏幕暗下,只有一盏台灯发着唯一的光。
也不知过了多久,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响声,惊醒了梦中人。孟遥睁开眼,有些恍惚,听了听,是助理小恬的敲门声。
“孟姐,你在里面吗?”
“进来吧。”意识到自己睡着了,她正了正身,又用指尖拭了下眼角的泪。
小恬站在门口,“孟姐,外面有个人找你,说是你的师兄……”
是个年轻的小姑娘,二十出头,单纯的清晰可见。
“知道了。”孟遥眼神中闪过些厌倦,拿起倒扣在一旁的手机,上面全是“师兄”邵青的消息。
最后一条,四分钟前,“小师妹,我已经到你工作室了,你在里面吗?”
此时已经八点。
孟遥放下手机,“让他在外面等一会儿吧。”
小恬没有立即离开,“孟姐,你昨晚又在这里待了一夜吗?你这样对身体不好……”
自从她来到这上班,就常常看到她一夜一夜待在工作室里……
“我没事。”孟遥笑了笑,没有说太多。
小恬抿了下唇,还是离开。
房间里很暗,她看不清孟遥的模样,可是她总能感受到她身上的那种落寞。
孟遥不常笑,她待人和气,所有人就都以为这大概就是她的性子,可是她知道,其实孟姐并不是太开心。
门被关上,房间里又很快恢复了安静。孟遥缓了缓神,站起收拾东西,鼠标不经意被碰到,屏幕亮起,那张照片又出现在眼前。孟遥看了看,很快又将它关掉。
洗手间的镜子里,她的脸色苍白,眼眶明显的泛红。明明是张年轻漂亮的脸,却像是千帆过尽,再无起伏,再不鲜活。
……
等到再从工作间出来,孟遥已经换了模样,所有情绪被收敛,施了妆,所有的痕迹尽数掩盖,身上也换了衣服,一袭黑色针织长裙着身,款款走来,虽是简约,足够动人。
“咔擦——咔擦——”,穿过走廊尚未走到前台,边上已有快门声传来。一个男人站在待客厅沙发前正举着相机对着她,穿着冲锋衣,斜背着挎包,一副摄影工作者的打扮。
拍完,头一抬,笑容满面,“小师妹,几年不见,你可真是越来越漂亮了啊!”
正是师兄邵青。
孟遥未做言语,看了他半晌,径自走向前台向小恬交待起待办事宜。
——邵青从前就爱偷拍她,浑然不以她的意志为转移,制止无用,她也就不再多说。只是没想到时隔多年,这份“爱好”依然存在。
简短的交待完,这才取下挂着的围巾和包走向沙发,“走吧。”
邵青很快跟了出来,察觉到她两手空空,不由奇怪,“诶小师妹,你不带相机吗?”
他们摄影工作者,相机从来不离身。
“不带了。”孟遥回答的平淡,只往车前走去。
邵青却又在后面说:“小师妹,我发现你这工作室的名字取得非常好啊,又是我的工作室,又是你的名字……”
孟遥在车门前停住,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工作室门口的墙壁上贴着一个正方形广告牌,上面黑底白字几个字——
——MY摄影工作室。
MY摄影,MY摄影,好像真的是她的名字。
……
一路上车子开得飞快,邵青说个不停,孟遥望着窗外,未作太多回应。
两天前,她被突然拉入一个校友群,说是谢老师即将举办他的首次个展,组织一下大家到时一起共去祝贺。她全程少言,只在被@到时婉言回绝。
其实她很早就知道谢全要在宁城举办摄影展的事,作为行业大拿,他的一举一动都被业内关注,但她只作不知。
她确实师从谢全,然而只有短短不到一年的时间,从业这么久以来,她从未宣称她曾是他的学生,他们之间也早已不相往来。
只是,没有人知道。
她没有说破,当年此事并未宣扬,如今也无意让人得知。群中数十人,同样有人无法前去,她想她的回绝混在其中,也不至于太突兀。
到底低估了邵青的热情。
晚间,邵青上线,得知她不能前去后,私加微信,一夜短信,
——你是老师最钟爱的小师妹你怎么可以不去!
——谢老师就在宁城你怎么可以不去!
——我不管你要不去我可亲自上门来请你啦!
——……
一开始她尚且耐心回绝,后来言语无用,干脆开了静音不再回应。
她想大家都已是成年人,邵青再坚持,摸爬滚打这么多年,不再回应就是明确的拒绝这些约定俗成的道理总该明白。
哪曾想,她的沉默被当成默认,他擅自做主,说亲自上门,当真亲自找上了门。
孟遥是厌倦的,她总想把自己藏起不被打扰,偏偏邵青总想将她找到然后公之于众。
做不到不留情面回绝,不想再被纠缠,便只能如他所愿——他想让她一道前去庆贺,那她就一道前去庆贺。
总不过是去去就回。
孟遥的眼前又浮现出那年的场景。
那年午间她困倦,伏在桌上昏睡过去,突然觉得额间一阵温热,捂住额头抬起头,就看到摄影老师谢全站在眼前,面带惊慌。
她一时没回过神,就听他说,“孟遥,对不起,我是真的喜欢你。”
见她不说话,又慌忙掏出钱夹抽出钱说,“你那么累,以后不要再去打工了,我可以给你钱……”
然后呢?然后就是一切粉碎。
他带她入门,帮助良多,她一直心存感激,可是当那句话说出,所有的私心与欲望都被揭露,只肮脏龌龊,一片狼藉。
那句话,狠狠的踩中了她生命中再不能承受的一点。
她仓皇后退,转身离开,再不回头,而后彻底中断了他的摄影课程,再没回到他的课堂。他来找过她,她只是避之不及。
他如洪水猛兽,在她早已破碎不堪的心上又肆虐了一遍,她警醒,再不允许他靠近自己半步。
后来,谢全也当真没再找过她。半年后,他离开校园再不授课,震动一片。没人知道原因,他也未作任何解释。离开时他给她发了一条短信,她看了一眼就按下删除。
她依然上课、打工,似乎一切都没改变过。也仍然会抱着她的旧相机四处拍照,但再不接受任何系统教育。谢全的消息时有传来,但都与她无关。
再后来,她也毕业、工作、进入了摄影行业,然后忙忙碌碌,隐没人间。谢全依然还是摄影界的大拿,成立了自己的工作室、获奖无数、一幅照片被拍数百万……但是他们再也没有见过面,谢全再没找过她,他们也再无联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