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仪在偏殿廊下前后不过站了一炷香的辰光,走的时候只字未留,高斌追着他从来时路出去。他不知道,因他片刻的驻足荡起一池涟漪。两人前脚才跨出宫门,自有取巧的奴才颠颠儿地抢去孟窅面前报喜。
“王爷在外头站了好一会儿,怕惊扰到姑娘,不叫奴才出声。走的时候,一路都带着笑,龙章凤姿,威仪不凡。”那小太监端的舌灿莲花,只把靖王几时走道廊下,其人怎生丰神俊朗,行事又是如何沉稳从容,讲得好比天花乱坠,更将对孟窅的一番柔情渲染得感天动地。
“好个饶舌的东西,还敢来主子跟前卖弄?!”桐雨立在孟窅侧后方,瞧不上眼那小太监献媚的行径,只做出意兴阑珊的申请,开口打发人出去。
杜虞晗只盯着孟窅瞧,可惜孟窅稳稳地坐在鼓凳上,适才玩笑时晕染的绯红还未褪去,整个儿仿若春日桃华灼灼夭夭,娇艳瑰丽。孟淑妃是她的姑母,必定为她仔细相看。即便是做侧妃,有淑妃在,靖王不看僧面看佛面,总会对她多三分眷顾。人与人真的不能比……
那太监没讨着好,讪讪拢着袖子作揖。“小的一高兴就管不住这张嘴,实在是替王爷高兴,替姑娘高兴……”也只是十四五岁的年级,惯常看主子脸色行事,一看桐雨面带薄嗔,后来就越说越不像话了。
“还不打住!”桐雨协助淑妃梳理内务,在宫人间素有积威,此时把眉头一拢,底下再无喁喁私语之声。她的徒弟微云见状,拧着那太监一边耳廓往外拖。“偏是你这跳梁小丑来献媚,快跟我出去仔细当差,看回头赏你一顿板子吃。”
小太监歪着头,垫着脚跟把耳朵往微云手里送,五官拧作一团,嘴里也不敢叫痛。
桐雨继续拾起册子给孟窅讲解。“小姐不必理会他们。”
孟窅把脸儿压下去,乖顺地点头。小太监进来“报喜”时,她一颗心是雀跃而摇摆的,听说靖王刚才在外头站着,她就忍不住猜想那人来做什么。既然来了,为何又不进屋,哪怕只是寒暄,好叫自己见一见他。她还没正经见过那人呢……
又想他不进屋,是不是不喜欢,她刚才笑闹放肆时很是不端庄,他会不会嫌弃她没规矩。此时此间,她偏生出许多杂乱的心绪,不由得十分沮丧。
“靖王……他凶不凶啊?”她攥着颗七上八下的心,拉着桐雨一截袖管,怯生生地问。
“姑娘莫怕,万事有娘娘替你做主。”
“是啊,姐姐担心什么呢?王爷一定是因为大王尚未下发明旨,所以不便与孟姐姐相见。”杜虞晗好言宽慰,心里止不住的羡慕。若淑妃是她的姨母,她和她娘的日子就好过多了。
“也许吧。”孟窅如是安抚自己,面上恹恹的,桐雨再说话的时候,她便明显提不起劲来。“给我说说,都看了什么?”
众人齐齐向淑妃问安,又在孟窅右上首摆下一张雕福至心灵三弯卷珠腿鼓凳,由孟窅扶她落座。
桐雨趁着孟窅不留心,悄悄朝孟淑妃摇头,眼光直往孟窅脸上带。
“姑母,阿窅刚才又丢人了……”孟窅垂着头乖觉认错。
桐雨便将靖王门外驻足的事交代了,淑妃心弦微动,面上不以为然地说:“这有什么……也没有外人,算不得丢人。”
孟淑妃从来端庄素雅,此时一本正经地说起谑笑的话,孟窅慢一拍才回味过她的话,登时脸上烧得更烫了。待嫁娘的羞怯正落在淑妃眼里,她晓得侄女开始在意老三的看法。
“罢了,女大不中留,留来刘去留成仇。”说着,叫桐雨把她准备的锦盒递给孟窅看。“这是从前母亲为我备下的,我身处宫中,一应用度皆由内务府支用,这些年一直闲置着。如今就把这些交给你。”
嵌并蒂双开螺钿的紫檀匣子约一尺见宽,打开后整齐放着一叠契书,最上头的是一张京郊雀儿山附件的地契。虽说王府不会亏待孟窅,女子需得为自己留一份傍身的家底。燕辞不会苛待自己的侄女,但宗室女眷看似显贵,夫妻名分之前却先是君臣,实则处境比寻常人家更艰难。万一侄女不得崇仪的心意,好歹有个依恃的资本,日常起居上宽裕些。
锦盒的分量沉甸甸地压在她心上,孟窅眼眶微热。她不会虚伪客套,诚心诚意地道谢。
“姑母,阿窅以后可以经常进宫。”她拳拳切切看向淑妃,“阿窅年纪小,您多教教我。”
她的眼睛澄澈一片,并不因婚事骄矜自得,淑妃不由欣慰,略放下心来。
孟窅今日来,也备下一份小惊喜给淑妃,此时便叫宜雨捧上来。她入宫待诏以来,为是非口舌困扰,素日除了往胡瑶屋里坐坐,多数把自己拘在屋里,也是避嫌的意思。因此,就拾起针线打发时间,恰做出两只香包。一只软烟底蕙草春碧的、一只紫酱红青芝玉蝶的,今天一并带过来献给淑妃。
“姑母看,阿窅自己描的花样,可好看?”她的女红是得老祖宗亲口夸过的,她细心观察过淑妃的穿着配饰,自信不比内务府的绣娘差什么,还拿得出手。
孟淑妃什么好物不曾见过,却是稀罕小辈的一份心意。老三媳妇燕辞当年刚嫁过来时,也绣过一双凤头履。她交代桐雨仔细收进箱子里,偏偏不舍得拿来穿。这时候,她格外感慨岁月易逝,到底心态老了。
她轻轻抚过平整密实的针线,心尖一片柔软,最后只捡起玉蝶梅的香包。
“这个颜色素净,改日有机会,送去归元殿吧。”终归那位才是老三的生母,为了孟窅的名声,场面上的功夫不能省。
孟窅听懂了,认真点头。
“其余的呢?”
孟窅又把脸儿埋下去,须臾才羞涩地回答:“准备的鞋袜……花样子都挑好了,回家再配线……”听胡瑶说,腊八前大王要放她们归家去,好好过个春节。
归家待嫁是大王的体恤,让孩子们过个团圆年,安安心心从各家出价。淑妃不由伤感,拉着孟窅的手。
“好孩子,姑母只求你们今后平安顺遂。”她倒是想说,叫孟窅以靖王为尊,以王妃为尊,举案齐眉,相夫教子,成为孟家的依仗和期望。可她这辈子活在太师千金的框架里,活在后妃的格局里,日日活得憋屈,就不忍心叫孩子再重复她的老路。儿孙自有儿孙福,多说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