轩辕皓厚着脸皮不顾主人的意愿,在谢府前院住下了。侍卫们办完事,也被他打发走了。 谢家是江南世家大族,府第依山而建,一排排粉墙黛瓦掩映在一片高低错落的绿树红花之中。一眼望去,在这落云山的半山腰自成一景。 庭院中随处可见的百年大树高大葳蕤,深绿、浅绿层层叠叠铺散开去,像一卷浓淡相宜的彩墨画卷。彰显着这书香门第的百年底蕴。 可惜这百年世家如今血脉凋零。 谢家书房很大,不是一间屋子,而是连成一片的十多间屋舍,高低错落的马头墙将这白墙黑瓦的院落围了起来,数枝翠竹从墙内探了出来,随风摇曳,沙沙轻响。 屋舍大部分已经空置,自从创立落云书院后,谢府的大部分藏书已移至书院,供学生们观阅。 谢管家听闻轩辕皓想要看书房,虽然他觉得这空屋子无甚看头,但既然贵客要看,他便早早候在了院门口。 来人二十左右的年纪身姿修长挺拔,面容俊美,一双黑眸淡淡地扫来,让人无端地起了身冷汗,这威压比起老太爷来还要更甚。 谢管家抹了把汗。 轩辕公子看上去对书房兴趣颇浓,或者说对着谢府颇有兴趣,一连几天都在这府内四处游荡。 屋子一间间打开,即使是空屋子那位公子也要细细瞧上一番。 前院逛完,衣袍一闪,轩辕公子已转身跨入后院。 谢管家都来不及唤住他,其实也不敢。 后院用半人高的竹篱笆圈围自成一局,篱笆边嫩黄的迎春开得正旺。 推开最左边一间屋门,墨香扑鼻而来,中间是一个巨大的画案,屋子四周挂满了画作,都是人物画,栩栩如生。 细细看,每一副画都是都同样的人物。 先是一对年轻的夫妇,几幅之后两人手中多了一个婴孩,二人画像成了三人,婴孩一年年长大,眉目长开,明眸皓齿,笑靥如花,画卷在未及豆蔻之年嘎然而止。 谢管家见轩辕公子站在画卷面前看得出神,不由自豪地道:“这些都是老爷生前的画作,一年一幅,老爷的画可是一绝,比起当今的玉虚子不胜了多少倍,就连小姐的画作也能胜上他几分。谢家的家风底蕴岂是那些沽名钓誉之辈可比的。” 一幅异域风情的画作在这众多的画卷中显得尤为醒目,上面的姑娘才十岁出头,穿着粉色的胡装,头戴坠满珠子和亮片的尖帽,拉着同样身穿胡服和父母的手,巧笑嫣然。 谢管家道:“老爷和夫人在时,总爱带着小姐出门游历,天南海北没有不去的地方。小姐年纪虽小走过的地方却比我这老头子还要多。这是他们去西域回来后老爷画的。唉,可惜,老爷和夫人去得太早,这望江城内不少人的命都是他们救的,可惜,倾尽家财救了百姓的性命,自己却染了瘟疫早早地走了。” 谢管家说着抹了把眼泪,想到三年前的事,恨声道:“可恨那业都穆家,老爷和夫人的葬礼过了数月才派了个管家嬷嬷来。亏得张嬷嬷把小姐藏了起来,不然不知道还会出什么夭蛾子呢?” “怎么说?”轩辕皓沉沉地问。 自从三天前轩辕皓从黑衣人手底下救了小姐后,谢管家便把他当成大半个谢府人,衣食住行照料得无微不至不说,还有问必答,知无不言。 见他问便忿然回道:“张嬷嬷说,业都定是想把小姐接回去,待长大了好卖与权贵家。所以便把小姐藏了起来,让春月替小姐见了管家嬷嬷。那管家嬷嬷见春月长得实在太拿不出手,后又有徐知洲拿出老爷托孤的手书,这才作罢。” 谢管家说完才发觉轩辕公子有些冷怒,周身的温度都低了。猜测道:“会不会是业都穆家知道了张嬷嬷当年骗了他们,才来杀人报复?好抢小姐回去?” 并未听见有人答。 这时家丁来报,有客来访,谢管家见轩辕公子定定的站着,似在回忆着什么,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大有想去右侧小姐书房一观的意思,正想着如何开口劝他离开。轩辕皓大手一挥,“下去吧。” 谢管家出来了,才后知后觉,自己怎么就听他的了呢?明明是客,摆出来的姿态却是一家之主的样子。 轩辕皓踱步在庭院中,来来往往间只有仆役,几天都不见主人的踪影,是不是将他忘了啊。 他凭着当初那幅谢府春景图记忆,向后面的屋舍走去。 谢府春图如今看来是分毫不差,一屋一舍,一草一木纤毫毕现,□□风貌一般无二。画的人定是将这一切深刻在脑海之中,日日思念。可悲的是到死也未能再回来,心底所有的愿望都未能实现。 还未转过影壁,便听得春月大喇叭般的声音,“张嬷嬷你说徐知洲去业都穆家了?” “可不是,如今小姐已及笄了,二月前又出了孝,该是时候议亲了。徐知洲与老爷是知交,老爷留有遗言,将小姐的终身大事托与徐知洲。怕穆家拿捏小姐的婚事,所以几日前徐知州拿着老爷的亲笔手书去穆家了。有了徐知州作保,穆家想要在小姐的婚事作妖便不那么容易了。”张嬷嬷道。 “小姐都没去过穆家,人都不认识,穆家凭什么管小姐的婚事?”春月忿忿不平。 “唉。”张嬷嬷长叹一声,“不管怎么样,小姐总还是姓穆,□□母,祖父都还尚在。” 张嬷嬷想到日前的经历恨得咬牙切齿,“内宅里的阴私龌蹉着呢,一个个都杀人不见血,心眼儿小得像根针眼,哪怕是一棵葱没分好,都能闹出人命来!” 一人咯咯笑出声来,不以为然:“张嬷嬷危言耸听了。这么说来这内宅倒比大业的边疆战场还凶险万分。” 张嬷嬷恨铁不成钢:“小姐这么不以为意,将来嫁了人要吃亏的。” “谁说我要嫁人啦?才不要。”声音娇若黄鹂。 春月听了小姐的话,颇有几分认同:“小姐在这里过得好好的,干嘛要上别人家受气去?不如招个上门女婿吧。” 张嬷嬷道:“这样也好,倒是便宜了穆家,姓了穆了。” 春月又道:“我看上次那个轩辕公子倒不错。” 轩辕皓听得心头直跳,屏声静气,竖起耳朵。 “谁?”张嬷嬷一副自家好白菜被猪拱了的语气。 春月道:“就是那个轩辕宇啊,他家中父母早逝,孤身一人,又与小姐兴趣相投,年纪相当最合适不过了。” 没有婆母小姑的男人是个宝啊。更何况轩辕宇人又长得风度翩翩,温文儒雅更是宝中之宝。 轩辕皓闻言额上青筋直暴,一字之差差之千里。 “不嫁!” 只两个字,便让轩辕皓的全身筋脉全都松泛下来。 “我不嫁人,不想成亲。”那小姐再次重申。 张嬷嬷急了:“小姐怎好有这等想法,这女孩儿家错过这几年花期,成了老姑娘可找不到好人家了。哪个女孩家不嫁人?” 春月笑道:“嬷嬷不用急,刘公子可是说过,若小姐太笨长大了没人要,他可以免为其难地娶一下的。” 小姐啐道:“十年前流鼻涕小孩的话也拿来当真!” 张嬷嬷有些气恼:“这刘越飞的话太可气,什么叫免为其难?咱小姐这样貌、品性、家世便是太子妃也当得,要不是念在他当时年龄尚小,童言无忌,定是一顿好打!” ……。 “太子妃”三个字让轩辕皓的心一下子高高悬起,吊在半空中晃晃悠悠。 “小姐,不好了,来圣旨了。”谢管家急得满头大汗,迈着小短腿,从前院一路跑了进来,一双胖短腿竟也迈出了风火轮的味道。 “不好”和“圣旨”两字连在一起,让轩辕皓听得异常刺耳。 春月推门出来,里面传来张嬷嬷的喝声:“谢狗子,你老糊涂了,这样的话也能乱喊?!” 谢管家自觉失言,捂住了嘴,看到站在屋外的轩辕皓生生刹车,那人站在参天的榕树下,如利剑出鞘,目光冷肃,威仪天成。 谢府的主子如今只有穆霜一人了。前来正厅接旨的亦只有她一人。 礼部仪官杨栋一道长长的赐婚圣旨中气十足地朗声念完,“接旨”,俯腰躬身双手托着明黄圣旨,递向未来太子妃。 久未有动静。 余光中只见一人顶着一头黑鸦鸦的乌发,跪得纹丝不动。 为什么还不欢天喜地地接旨?要知道太子可是比这业都第一美男子朔风还美上一分的少年郎。之所以没能登上榜首,是因为身份太过尊贵,众人不敢私议。如此有貌有才有着天下第一家世的贵公子,不应该争着抢着要么? 要知道,这圣旨一出,可是碎了半数业都小姐们的芳心。尤其是罗家三小姐,己抑郁成疾。 这穆小姐定是被这天大的馅饼砸晕了,杨栋是如此想的。“穆家六小姐”,他出声提醒被喜悦冲呆了的未来太子妃,快来接旨。 未来太子妃丝毫没有动静,头顶上的珠花蝴蝶连薄纱翅膀都未震动一下。 四十出头的杨栋仍然维持着躬身托举的姿势,先是腰酸了,再是肩膀和双手,渐渐的身子晃动起来。怕是还未等未来太子妃回神,自己先要摔倒失礼了。 作为经验丰富,有理想有抱负的三品大员他决不能就这么莫名其妙地出错,坏了自己的锦绣仕途。 杨栋咬牙切齿地坚持着,谁来用力摇醒这位穆六小姐!四周静悄悄的,这诺大的谢府只有穆六小姐一个主子。 杨栋头上冒出了冷汗,费力抬头环顾,脑子里悲催地想着各种解围方法,突然一双黑色皂脚靴出现在眼前,顺着黑色云纹袍子再往上瞧,是一张俊逸淡漠的脸。 “噗通”杨栋腿一软,顺势五体投地俯拜下来:“臣参见太子。” 穆霜确实被这突如其来的圣旨砸晕了。不是喜悦是惊俱,晴天霹雳,这道莫名其妙的圣旨为她指了一道迷茫又叵测的前路。 “深宫内苑,远不及江边渔妇快乐逍遥。”这是幼时母亲说的一句话。此刻反复萦绕在耳间。 皂脚靴停在穆霜面前,将她扶起,圣旨顺势塞入她手中。 圣旨像烙铁,烫得穆霜的手瑟缩了一下,一双骨节分明大手,裹住她的小手,替她用力地握住圣旨。 穆霜抬眼看向来人,背着光,面目模糊,那渡着光晕的身形却是熟悉的。 他们一起登山、弹琴、用晚膳……。 “轩辕皓。”穆霜有些恍惚。 轩辕皓低头凝视那张日日刻在心间的容颜,有多久没这么好好看她了,不记得了,太久远了。 在他的记忆里最鲜明的便是掀开红盖头那惊鸿一瞥,也是他第一次见到她。他执着盖头直愣愣地看了她许久,直到喜娘嬷嬷提醒他该饮交杯酒了,才醒过来,慌乱中还将半杯酒水洒在了她身上。 兜兜转转终是又能站在一处了。 “嗯,谢公子,穆霜。”轩辕皓声音带笑,“我来接你去业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