轩辕皓看着眼前这个十六岁的轩辕宇,身形还未完全长开,一路从府门跑来,鼻尖上沁出了汗。 他小心翼翼地打开包袱,露出一套诗集,《落云诗集》,整整五本。抽出最底下的一本,翻开第一页,指着上面的三个字“隐阁人”兴奋地道:“三叔,你知道吗?原来“隐阁人”就是先谢太傅的孙女穆家六小姐……” 一如多年前,整整和他叨念了一天,从女扮男装相识到识破身份。少年慕艾的情愫溢于言表,却犹不自知。 一脸信赖之色,毫不防备地对着自己这个适婚男子称赞着自己喜欢的姑娘。 轩辕皓闭上双眼,心里忍不住酸涩。 当年他心不在焉地听了一天,脑子里反反复复只记得“穆家六小姐。” 以至于第二日父皇问他想聘谁为妻时,他毫不犹豫脱口而出:“谢太傅的孙女,穆锋之女,穆家六小姐。” 尽管穆六小姐穆霜因一直养在江南连张画像也没有。 可是自己怎么能让呢,他吃尽苦头从地狱回到这人间,不是为了将心爱之人拱手相让的。 当初没有,如今更是不可能。 “阿宇。”轩辕皓打断他的话,温言道:“男儿当立一翻功业。” 轩辕宇脸有些红,祖父、父亲便是在战场上为了这大业捐了躯,自己不喜武,每日里只好吟诗作画,文不成武不就,做个甩手掌柜,着实有些不承祖业。 “可如今国泰民安,蛮夷早在多年前就已被打败,哪有哪有……”轩辕宇嚅嚅地说不下去了。“居安思危,未雨绸缪”一直是当今圣上对子侄们的□□。 “改天三叔奏明圣上,你去西北军营历炼吧。”轩辕皓道。 “我不去西北,要去就去江南。”轩辕宇惊得跳了起来,像小时候跟他讨糖吃一般,摇着他的胳膊,“好三叔,西北太苦了,我吃不了苦。让我去江南吧。” 怎么吃不了苦,前世的你可是在西北最寒苦的地方,待了足足四年,刚二十出头就成了大业朝的名将。 “不行。”轩辕皓不留余地道。更不可能让你去江南。 御书房内,父子俩难得的独处一室,轩辕皓站在御案一侧,一手执墨,一手轻挽衣袖,浓黑的墨汁在砚台里徐徐打着转儿,一如一圈圈的年轮,数也数不清。 余光中撇见轩辕政执笔的手微抖。暗衬,那时总以为父皇去得突然是因为急怒攻心,一下子得了急症。如今看来却是身子早已虚亏,受不得那一场突如其来的悲痛。 轩辕政批完奏折,放下朱笔,站了起来,起得太急,有片刻的晕眩,轩辕皓适时地扶住他。 这个儿子虽身为太子,却不是自己最喜爱的孩子。在一众皇儿之中没有什么出彩之处,好在也算中规中矩没什么大的短板。能贵为太子,全因命好,托生在皇后的肚子里,到底比别的皇儿更名正言顺些。 看着这个已比自己高出半个头儿子,不知不觉这老三也二十了呀。 望着轩辕皓眼中毫不作假的关切之情,轩辕政难得地有了些闲情,问:“前些日子,听说皇后给你看了各家小姐的画册,可有中意的吗?” “儿臣意属穆锋之女,穆家六小姐。”轩辕皓退开一步,恭谨地行了个大礼,以示郑重。 聘穆霜为太子妃,父皇最初是有犹豫的,但最终还是会应下。 果不其然。 轩辕政的话有些冷:“穆锋夫妇久居江南早在三年前便已离世,留下这六小姐一人独居于江南。且这六小姐打出生起就未回过业都认过亲。” 言下之意,你若要借镇国公穆家的势,这六小姐怕不是好选择。 “儿臣以为,大儒先谢太傅之孙女,二十多年前业都第一才子穆锋之女定是德才兼备之人。堪为太子妃。”与那时一般无二的回答。 轩辕政坐回龙椅,思忖片刻已缓了语气,“这穆锋可是个不羁之人,当初抛家弃父,求朕去了他的世子位,跑到江南当上门女婿去了。这穆六小姐虽姓穆骨子里怕是姓谢的。” 轩辕皓不语,静静地听他继续回忆。 “当年穆锋还是朕幼年的伴读,打小这脑子就比常人活络三分,什么东西都学得快,尤其是画艺,可谓登峰造极,偏偏还傲得很,轻易不肯示人。朕若不是常和他混在一处,还真不知道他有这门技艺。 他母亲早逝,父亲宠爱继妻与继子,冷落了他,也浑不在意。娶了妻之后,却因为妻子在穆家受了气,一怒之下辞了官,舍了世子位,去投靠岳丈了。谢太傅向来偏爱他,真不知成了上门女婿后,是开心多还是糟心多。” 轩辕政不由地低笑出声。 “穆锋当年来求朕让他去江南时,朕本不想允的……”轩辕政适时截住了话头。 当年穆锋说,皇上,我走了这不正好么,穆家少了我这个文武双全的聪明人,你就可以好好收拾穆家了,借机收回兵权。 这个人真是坏到骨子里了。但自己也确实被他说中的心思,于是痛快地允了。但世事终究难料,风云突变,兵权他至今还未及收回。如今太子求娶他的女儿……,“太子,穆家重兵在握,若再出太子妃,这皇恩怕是要过于浩荡了。” 轩辕皓清楚记得,那时的自己如此答“烈火烹油,也离油尽不远了。人走到最高处,才能摔得粉身碎骨。”当时自己猜中了父皇要清算穆家的心思,太子位初立,为巩固位置,顺应着父皇的心思,将自己的婚姻变成了请君入瓮的圈套。 如今却决不能如此了。 “穆六小姐从未来过业都,亦没有见过业都的穆家人,儿臣听闻,当年穆锋夫妇逝世时,业都穆家不闻不问。正如父皇所说,穆六小姐骨子里是姓谢的。”说着轩辕皓从怀中递出一本《落云诗集》最后一册,奉上,道:“父皇,这隐阁人便是穆六小姐。” 轩辕政接过册子,翻了几页,轻哼,“这字里行间倒有些她父母的风骨。” 看了一半,将册子还给轩辕皓,才道:“准了。” “谢父皇。”轩辕皓难得的喜形于色。 正要起身告退,便听见轩辕政道:“慢着。” 心里一顿,脸上喜色退了七分。 “那册子你是如何而来?朕记得穆家可是连穆六的画像都没送上来,只敷衍地报了个名字,你是怎么知道穆六的?”轩辕政沉声问,居高临下,眼里已有了疑色。 轩辕皓跪得笔直,道:“禀父皇,册子是昨天阿宇从江南带来的,也是他悄悄告诉儿臣隐阁人便是穆六。儿臣想娶个才女做媳妇。” 娶个才女做媳妇啊,轩辕政叹了口气,当年年少的他也曾这么想过……。压下蠢蠢欲动的往事,轩辕政面有忧色:“阿宇,一天到晚文不成武不就,整日间东游西逛的,是该让他到西北好好磨炼一翻。让他明日便动身。” 轩辕宇若成了纨绔子弟,他轩辕政怎么对得起十多年前在业夷大战中战死的同胞兄长和亲侄儿。 “父皇,让儿臣替阿宇去一趟江南吧。” “小小的盐船押运,何需太子亲往?” “父皇,儿臣想早些见见媳妇。” “养在深闺的小姐,是你想见就能见到的?……去吧,要去便早些起身,别等赐婚圣旨到了谢府,你人还在路上。” “谢父皇。” “顺便把人接来吧。你也不小了,早点完婚。” “多谢父皇。” …… 三月间的江南,正是风细柳斜斜,半壕春水一城花,烟雨暗千家的好时节。 早上淅淅沥沥的春雨已经停了,日头在云中探出半个脸来。 街道的人明显多了起来。 双桂书坊的小二见路面差不多已晒干,起身收起铺在书坊台阶上的厚绒毯。小心的挂在一侧晾干,这小小的一块毯子可不便宜,花的银子够平头百姓人家吃上一个月了。 下雨天,客人们鞋上不免沾了水,倒不是怕他们污了书坊的地面,而是担心把湿气带进坊里。坊里有好多珍贵的书稿,沾了潮气可要坏事的。掌柜一咬牙便从波斯商人那里买了一块半丈见方的羊毛毯子。 小二晾完毯子,就看见店里来了三个熟客。 一个粉衣饼脸丫鬟,一个背着长弓的微黑少年。为首的一个不过十五岁,穿着一件宽大的蓝袍子,雪肤粉腮,一双杏眼如黑曜石,含着如春水般的三分笑意。 小二不敢再看第二眼,躬身上前招呼:“谢公子,里边请,掌柜早就等着您呢。” 书坊的薛掌柜听到声音,掀起帘子从内厅迎了出来,“谢公子,您要书已经找来了。” “哦,快带我去看看。” 谢公子一行人,与薜掌柜一起去了内厅。 半盏茶的功夫,四人从里面出来了。 丫鬟手里多了一本古籍。 谢公子心满意足笑着道:“有劳薜掌柜了,您忙去吧,我再在外间转转便回去了。” 薜掌柜一番客套后,回了内厅。 书坊内客人不过三三两两,都各自看着书,分外静谧。 “谢公子。”有人轻唤,声音微颤。 谢公子抬头便撞入一双黑潭般幽深的眼眸,潭面风平浪静潭底却暗流汹涌。眼神太过复杂,让人辨不清内里的神色。 “请问落云书院如何走?”那人垂目,掩了神色。 “你是何人?”背着长弓的少年上前一步拦在谢公子面前,警惕地问。 “小生从业都来,是徐知洲徐楷远的一位旧识的亲戚,刚才听小二说谢公子家在书院附近,故此一问。” 长弓少年诧异,“姨父就是去业都了,你不知道么?” “业都到江南足有二十天的路程,一来一去怕是错过了。”那人把手中的书册放回书架,答得不急不徐。 长弓少年道:“不如你先跟我回府,我让姨母先安排你住下,等我姨父回来?” 那人抬眼静静地看向少年,不过三言两语便消了警惕,如今目光清澈,正真诚地邀他去姨父家小住。 心里叹了口气,道:“我已和落云书院的院长约好,先在书院内小住几日。只是初来乍到不知书院在何方。” 丫鬟探出脸来道:“跟着我们走便成了,我们也去书院。”。 这两一个个都是这么不长心眼,毫无防人之心,真让人止不住的担心。 “公子贵姓?”谢公子在一边听了半天,开口问。 那人一身玄色暗纹锦衣,身形硕长。翩翩公子闻言微微俯身前倾看着他,长眉似刀,目如寒潭,薄唇微启,“免贵轩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