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康三十六年,初冬。
刚落了场雪,叶轻舟站在宫道边上,远远的看见那雕金饰玉的宫车慢悠悠的晃过来。
他脑海里是三殿下交代他的事。
良安郡主——岳国公遗孤,满门忠烈,全家男儿死在战场上,岳老夫人哀痛过度也跟着去了,满门就剩下这么个小姑娘,圣上有厚待之心,亲封良安郡主,接进宫来由皇后抚养长大,今年及笄,圣上欲为她求得一门好亲事,以慰泉下老臣之心。
只是良安郡主虽然身份高贵,皇后亲养,可父母亲人俱亡,听说人也内敛,这么多年和皇室宗亲也没有什么往来较轻,空有个那么尊贵的身份。
娶这样的媳妇,一来在朝堂上毫无姻亲助力;二来身份极贵,公婆倒得伺候她;三来万一不顺心,岳国公的那些老兄弟必然也不乐见。
但即使如此也得门当户对,得要京城一等一的勋贵人家,否则就是慢待功臣之后。可有适龄公子的就那么几家,眼见着是谁都不想要。
要不是这样,也不会有前两天那场宴会了。
办一场宴会,叫全京城的世家子弟都叫过去,或吟诗作对或抚琴长啸,随便干什么,良安郡主列席,明眼人都明白这是在为良安郡主相看夫婿。如果哪位入了良安郡主的眼,跟着就是一道赐婚的旨意。
这个套路大家都熟悉,各家挑媳妇大多是这个套路,谁家少爷到该娶亲的时候没有选中的小姐姑娘的,就办个随便什么宴,若有才艺贤能俱佳的就去下聘……
不过办个宴会满请世家公子,这个少见,京城里少有人家的小姐敢这样行事。这听上去倒像是公主出嫁,在凤台选婿。
特殊的身份造就特殊的环境,皇帝摆出了要厚待小郡主的架势,可心里大约也不愿意为了她委屈一流权贵,斟酌之下,选了这么个凤台选婿的办法,言下之意是——你自己定吧,我们都不插手。
明面上看,确实是恩宠极隆了。
可外面谁家小姐嫁人不是家里千打算万打算的为娇客筹谋,姑爷的人品家世,哪一点都要斟酌再三,生怕姑娘嫁过去吃苦。哪像这小郡主,这样决定一生的大事,竟只能靠自己一面之缘来下决定。要是父母安在,也不至于如此。
长在深宫,地位尊荣都有,却没个人肯真心的为她打算,总觉得怪可怜的。
但却正是叶轻舟需要的。
他和三殿下如今力薄,眼下的问题是缺钱。良安郡主出嫁,一来要带着岳国公府的遗产;二来宫里也要另备嫁妆,皇上要面子,郡主嫁妆位同嫡公主;三来岳国公虽亡,但在军中还有老兄弟,借着良安郡主总有几分亲密,或许能有说话的机会。
三殿下已经娶了正妃,总不可能叫郡主去做小,所以也只有他了。他虽出身低微,只是庶子,不过好歹有个才名,要按周礼的打算,他还有张脸,小姑娘都喜欢脸——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叶轻舟一方面仰慕岳国公人品,不十分愿意去算计他的子嗣,一方面自己总还有些少年意气在,总觉得男子汉大丈夫,行事还要靠妇人周全,心里不平。可又没得选,大势当前,没有选择的余地。
都是身不由己。
三殿下说他绝对没问题,因为良安郡主与他有旧。叶轻舟却想不起来自己除了前两天在宴会上见了良安郡主一面,还什么时候见过这个小姑娘。
他脑子里想着这些事,突然听到宫车慢悠悠行来。叶轻舟迈出一步,拦住了车架。宫车旁跟着的宫女斥道:“大胆!见郡主车架,还不速速退去!”
叶轻舟没理那个宫女,行了个礼,朗声道:“长宁侯府叶久,求见良安郡主!”
宫女怒道:“你...”
宫车里传出个清凌凌的嗓音:“扶枝。”
宫女一瞬敛了神色,退到了一边。郡主没叫他回话,他也不能再冒犯,叶轻舟保持着行礼低头的姿势,等了几秒钟良安郡主才慢吞吞开口,似乎也在思索着什么。
良安郡主问道:“叶公子安好,见我有什么事?”
叶轻舟顿了顿,道:“我愿求娶郡主。”
他听见那个叫扶枝的宫女倒吸了一口冷气,如果不是良安郡主发话,可能忍不住下一句就要怒喝一句‘大胆’了。
良安郡主却很冷静,只是淡淡道:“叶公子请抬头。”
尽管时机不对,叶轻舟突然想到男人去伎馆里挑姑娘,好像也有这么句话,意在看看姑娘品貌。
小姑娘都喜欢脸——三殿下那厮的话又冒出来了,叶轻舟心想这和男女有什么关系,世人都喜欢脸!
叶轻舟抬头,却并没有抬起眼帘,意在不直视郡主容貌。
虽然也不是没见过。
良安郡主说:“叶公子说愿求娶我,却不看我吗?”
叶轻舟便从善如流地抬眸。
良安郡主掀开了珠链,他正撞进小郡主的目光里。
这女孩姿容甚美,眉如远山目如秋水,眼尾斜斜飞起一点,便添三分艳色,丰润小巧的唇。可她虽然神色温柔却并不十分生动,十分姿色也压成了三分。
但看向他的眼神却很……说不上,眼底好像微微蕴了一层光。
叶轻舟想,都喜欢脸——
良安郡主问道:“公子为何求娶我?”
“因为郡主身份尊贵,而我虽身份微贱,却想做出一番事业来,所以有求于郡主。”
良安郡主沉默了一会儿。
叶轻舟毫无把握会成功。三殿下叫他来求良安郡主下嫁,他心里寻思着这根本就是扯淡,哪家小姐随便来个人说想娶就嫁的?可三殿下只说没问题,让他来就行了。
他这句回答实在是句实话,诚恳的甚至有些过了头,绝不是小姑娘爱听的答案,甚至可能叫人把他打出去。
可他对良安郡主没什么男女上的想法,也不想费心思装出一副虚情假意深情款款的恶心模样来——就算是有所图谋,也尽可能的求个坦坦荡荡,不必在这种事上糊弄个小姑娘,也太下作了。
他求亲的话语事先跟三殿下对过一遍,自己都觉得绝不会成功,三殿下听完却只是笑,让他只管来就是了。
而至于良安郡主怎么选,那是她自己的决定了。
天家贵女也好侯府庶子也好,都是身如飘絮,谁也没资格太体谅谁。
“叶公子的意思我明白了。您对我有所求,那您能许我什么呢?”
半晌,小郡主出乎意料地回了话。
叶轻舟低声道:“郡主生于忠烈,长于天下一等一的富贵尊荣之地,而我生于卑微,除却此身一无所有,能许郡主的也唯有此身而已。”
“公子的意思是可许我真心。”
叶轻舟想这可真……只有一面的交情,哪来的什么真心?若是有,也太容易交付了。
“我愿永远陪伴郡主。”叶轻舟委婉道:“终生只有郡主一人,永远对您好。”
所以真心确实没有,但这可以是一笔交易,或者也可以说是一个誓言。嫁给别家高门显贵,纳妾的乱玩的不关心内宅的,谁说的准碰上什么事。但嫁给他,他不要第二个人,他可以体贴周到,终生伺候她。
不过这买卖上不上算,还是郡主说了算。
良安郡主又沉默了一会儿,随即关了车窗,示意宫人继续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