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喝,我喝。”左宣伸手去拿瓶子。
“等一下,”妘千里往旁踏了一步,避开他的手,端举瓶子,“现在只有我一人,你想说什么,说罢。”
左宣给谢遇随治病完,对她附耳了一句话,他有事和她说。妘千里取完一早送去开刃的双刀后,径直走来。
左宣犹豫片刻,道:“方子俊不足为惧,张家才是大患。”
妘千里直直注视左宣,久久方道:
“左大人这是弃暗投明?”
左宣突然捂住头:“啊!头好痛!你刚刚在我的酒里放了什么?!”
她放什么?她根本就没给她瓶子!
看在左宣这么配合送情报的份上,妘千里压了又压,最终忍住了打他的强烈欲望,好声好气地哄他,“我不明白,左大人不妨仔细讲讲?”
骑马狂奔一刻钟后,方子俊的骏马喘着粗气停下来,方子俊也停下了。
他五脏六腑的气血都在翻涌,相比较之下,手臂上的刀伤反而不算什么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次出门,真是倒霉透了。
他应张远道的邀请去宿添剿匪,人刚至,还没见到张远道,一波山匪剿了他的落脚地,他正准备重振旗鼓,回杀过去。张远道急急忙忙派人传来节度使的新命令,让他去找一行叛党,为首的是两女一男,其中一女是檀州第一镖局信陵山庄庄主的女儿。一行人定会从南阳关离开。要他顺着南阳关回推这行人路线,尽快抓住。
他想着先与郸城知县通气,两人同是节度使嫡系,且郸城知县素有多谋善断美名,他不善谋断,想看郸城知县有没有好主意。
方子俊把土匪放一边,带领亲信匆匆赶到郸城,未曾想今日一见,郸城知县竟如此误事,不知道在干什么!
方子俊越想越气,夏文冬武跟上来,慌忙问道:“将军身上的伤有没有事?!”
“没事。”
夏文道:“我还是给将军看看。”
他会些医术,方子俊依言卸下轻甲,边道:“你们说那女子是何人为何潜伏在郸城知县身边郸城知县却不以为意?”
夏文随口道:“兴许她便是节度使口中的叛党一行。”
方子俊皱眉:“看左知县的样子,两人好像认识。”
“将军,”冬武插口,“她那样的容貌,想潜伏在哪个男子身边,和哪个男子相熟,都太简单了。”
方子俊回想起她上扬的眉眼,眼角的红晕,楚楚可怜的神情和乌发上落下的碎金珠玉,顿时失声。
对她放松警惕,这倒也不能全怪左知县。
方子俊想了想,叹道:“卿本佳人,奈何为贼?好生生的一个女孩子,怎么不好好读书,报效国家,偏偏要去做叛党?断送前途,不忠不义。”
“将军”冬武都无语了,“女子不能科考,她读书没用啊。还不如嫁个好儿郎有用。”
方子俊一滞,瞪他一眼,“那也得读书啊,书是好的,即使不去科考,事事也需要从书本上学习。嫁人嫁人,要是看走了眼,嫁个不好的人,她夫君天天打她呢?”
冬武惊呼:“就她?!哪个男的敢打她?!不被打死就好了,这样的女人,我可不会娶,太可怕了!”
方子俊无端冒出一股怒气,“你在这儿说的什么话?人家要你娶了?你自作多情什么”
冬武不知道将军发的是什么脾气,他闷闷道:“我就随便说说。”
夏文:“别在将军面前多嘴,那姑娘可不简单这身手,我看倒有几分玄天门的影子。”
说起玄天门,三人都沉默了,玄天门乃是天下第一大派,超凡脱俗。节度使倒是与玄天门掌门有几分交好,但他们这些节度使边缘手下,对玄天门的态度,有些高山仰止的意思。
“她真是玄天门的弟子,一切倒是解释得通了。”
夏文解开方子俊的衣服,露出他结实的肌肉,几道渗出血迹的绷带牢牢缠在他身上。夏文小心解开绷带,开始给他重新包扎,“将军,我们下面去哪里?”
方子俊沉吟片刻:“郸城是不能留了,左宣靠不住,回无妄营,先封锁通往南阳关的道路,再一寸寸往回推,搜索节度使大人要找的人。我倒不信搜不到。等搜到了人,我亲自护送他们去节度使大人处,这次去了,估计不用再回来,节度使要把我调到他身边。”
夏文:“将军忘了,张知县有批粮草放在拂柳坡,等我们去接收。”
方子俊:“张知县终于肯给粮草了?”
夏文有些愤愤:“将军再怎么样,也是节度使大人亲封的无妄营长官,有您在一天,张知县就得和您合作。等到您走了,他们家那位才能接管兵权。表面上功夫还是要做的。”
方子俊低头想了一会儿,“还好节度使大人把我从这是非之地调走,再待下去,张远道估计要和我翻脸。”
冬武:“要我说,当初那就是个小忙,将军帮就帮了,何必与张家闹翻。”
“冬武,这话你不要再说了。”方子俊轻声说道。
冬武嘀咕了一句,眼中还透露出愤慨,却硬压下去,不再做声。
三人说话间,夏文包扎好伤口,一行人上了马,朝拂柳坡行去。
拂柳坡是洛县和郸县到无妄营的一处驿站,因为是输送粮草的必经之路,驿站修得很大,足够容纳几百人。
方子俊一行人行至拂柳坡时,已是半夜,有淅淅沥沥的细雨落下来。
他们远远见到拂柳坡灯火通明,一盏盏灯笼悬挂在外,铺了漫天的灯火。
冬武奇道:“这是什么重大节日吗?挂灯笼干嘛?”
夏文道:“我去看看。”
他策马而去,未过多久,带着几骑人归来,欢喜道:“将军,这批粮草是洛县县令亲自护送而来,说是感谢您帮助宿添剿匪,特意为您在拂柳坡备下酒宴。洛县当地的豪门望族大多都在。”
夏文身后一骑策马而出,朗声道,“在下柳飞渊,是张知县的弟子。我家大人本想提前请方将军过来,但这两天遍寻不到方将军,只好在拂柳坡备下酒席。将军只要想回无妄营,定能看到我家大人良苦用心,也是我家大人对宿添事件的赔罪,将军,请。”
方子俊没想到张远道竟亲自设宴款待,他一阵羞愧,自己真是以小人之心夺君子之腹。
他不好意思道:“这劳烦了,粮草送到即可,知县大人亲自设宴,实在是太客气。”
柳飞渊道:“将军哪里的话,您千里迢迢去宿添剿匪,都是我们思虑不周,让您受伤。我家大人很过意不去。洛县百姓也铭感五内,敬佩将军仗义。父老乡亲举荐缙绅来为将军敬酒。”
方子俊大为感动,他在此一年,洛县铁板一块,针扎不进,水泼不进,张家横亘在洛县,形成庞大的集团,让他事事受限处处禁锢
如今张家主动对他放出示好消息他分外高兴恨不得立刻飞到张知县面前与洛县仕绅把酒言欢。
但此时此刻,方子俊身体对他发出强烈信号,他有些尴尬,却无法忽视。
方子俊道“柳公子稍等一下,我去解个手。”
柳飞渊:“将军自便。”
点点细雨落下,方子俊心情甚好,策马缓缓行使,一路上全是辎重粮草,方子俊看得心花怒放,行至一处荒凉所在,方子俊下马撩开衣摆,余光扫视周边,见到柳飞渊远远地缀着他,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这人是有病吗,解手有什么好看的,难道他有什么特殊爱好?
这世道,啥人都有。
方子俊还没细想,目光落到不远处一车车粮草上。
这粮草也有点怪,他嗅觉很好,往常应该闻到稻草或者米的香气,今天怎么没闻到?
难道是雨水盖住了?
方子俊整理好衣服,他牵着马慢慢走回去。路过一车麻袋时,手中匕首一转,沾了雨水的麻袋轻易被捅破,簌簌的灰土落到泥地中。
夜晚风吹拂过拂柳坡,天高地远,凉月弯弯,冷雨滴滴,方子俊的头上却渗出了汗水。
前方拂柳坡的灯光虽盛,但却没有喧哗嘈杂的声音。一盏盏红色灯笼挂上,这一瞬间,在方子俊眼中,喜庆的意味顿时消失,更像是送人下葬的冥灯。
“方将军,怎么了?”柳飞渊凉凉的声音传到他耳中,“怎么不走了?”
“我我肚子有点痛。”方子俊头上大汗淋漓。
柳飞渊淡淡道:“方将军,你真的很不善于说谎,可惜了。”
一声哨呼,伏在屋内和车上的士兵起来,成建制的士卒朝方子俊扑过来。
刀光大盛。
方子俊跳上马,下意识去拔腰上的陌刀,摸了个空,这才想起陌刀被人抢走了。
就在这一瞬间,已经有刀劈到他轻甲上。
方子俊大吼一声,拔出横刀,当头一刀,发现死在他刀下这人很是眼熟。
上百士兵齐齐围住他,刀光剑影中,方子俊认出来了!大多是他曾经带过的士兵。
他嘶吼道:“为什么?!”
柳飞渊好整以暇观战:“方将军,本来我们没想对你动手,要怨,就怨你这人太固执迂腐,不懂变通。这在官场上,是死路一条。”
“不过,我们还要多谢你一手带出来的好兵,他们本来就是我们张家的,如今你走了,正好归还给我们张家。”
“将军一路走好。”
方子俊奋力搏杀,浑身鲜血淋漓。
在夏文冬武的帮助下,他突围而去,没跑多远,跟随他多年的骏马长嘶一声,倒地身亡。
他倒在雨水中,雨渐渐大了,滴答滴答的雨打在他脸上,打进他眼中,他眼眶酸痛,闭上了眼睛。
方子俊听到身后喧闹的声音渐渐靠近,他们一定在找自己。
而他倒在地上,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他身上不知道中了多少刀剑,能听到血液呼呼地从身体里流出去,身体所剩无几的热量被雨水一打,迅速冷透。
好冷啊。
他曾无数次设想过自己的死法,想的最多的是在战场上死去,死得其所,无怨无悔。
只解沙场为国死,何须马革裹尸还。
如今却被自己人坑害,莫名其妙地死在家乡。
方子俊突然觉得有些好笑,他无声地笑起来,柳飞渊说得对,自己就是个傻子,自己什么都不懂,不懂官场变通,不懂人和人的利益交换,死得活该。
无端端地,他又忽然想到白日里所见的那个女子,抬起眼眸望着自己。
她是叛党,犯上作乱,不知道她会不会,也落得和他一样的下场。
那也太惨了。她那样柔弱的女孩,倒在雨水里,不知有多可怜。
他将真实和想象混成一团,一时觉得她柔弱,一时又想起她伸手拂过自己刀柄的利落身手。
他觉得有些好笑,自己干嘛操这个心?
自己死得比她早多了。
方子俊发觉脸上疼痛消失,他隐隐约约有个念头,雨停了?
他耳中滴答滴答的雨声却未停。
方子俊勉强睁开眼睛,一把三十六股油纸伞遮在他的头上,伞上绘着两朵鲜艳的并蒂莲,清雅荷花灼灼盛开。
顺着伞柄往下滑,一只手持着伞柄,五指纤长,玄衣衣袖落下,露出半截雪白手腕。
沉沉夜色中,方子俊却恍惚看到了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