兮扬从天宫回到雍圣殿后本想再闭关些时日,谁知进去不消半盏茶功夫又跑了出来,差人在院子大树下置了张竹床,搁了水玉枕和蚕丝被,又在边上放一张矮几,几上摆满瓜果糕点,这才拿了本书闲闲地躺下。 倒不是她偷懒不修炼,实在是这天太过炎热,屋子里更是闷得透不过气来。 昔翎端了茶水上来,小心翼翼放到矮几上,将瓷杯翻过来斟了一杯递到兮扬手边。 兮扬轻轻应了一声,视线并未闲书上挪开,伸手接过茶水饮了一口,轻轻皱起了眉头。 “这是什么茶?” “这是前阵子来拜见的仙君们送来的,到底是哪位小仙也不记得了。”昔翎虽然不知道自家神君怎么会突然关心这些问题,还是照实回答,“可是不合神君胃口?还有很多茶叶,我再去泡一壶。” “嗯。太涩了,泡壶清淡些的。”兮扬瞟了眼杯里的茶水,颜色太浓了,闻着都是一股苦涩的味道。 她实在有些不能理解,底下那些个小仙喜欢往上边送些珍珠珊瑚之类的东西也就算了,茶叶吃食胡乱送个什么劲儿,送了她也不一定会吃,偶尔喝个茶还不合胃口。 果然最知晓她的口味的,还是白晔。 嘴角不自觉扬了扬,忽而想起今日去紫竹林走了一趟顺了一盒茶叶回来,赶忙寻了出来,将端着茶盏离开的昔翎又唤了回来。 银色神力施在指甲盖大小的东西身上,与淡淡紫光交错在一起,不消片刻便变成了与她的玉枕差不多大小的木盒。 接过来的时候倒不觉得有这么大,许是没有细瞧吧,木盒有些分量,想来里边的茶叶是装足了量。 “你把这茶叶拿过去,用沸水冲泡,温了再拿过来。” “是。”昔翎应声上前,一手托着盛着茶壶杯盏的托盘,另一只手托上木箱的底部,重量不平导致用力不均整个人走路都有些摇晃,倒是十分喜感。 这本戏折子也不知道是从何处寻来的,男女主人公都是性子孤傲的人,有了误会谁也不先解释,兜兜转转半本书也见不到些激情的东西,看得无趣了兮扬干脆将书往脸上一盖,趁着日头正暖打算懒懒睡一觉。 迷迷糊糊睡意袭了上来的时候,昔翎端着茶盏又回来了,脚步急促了些,尚且算平稳。 “神君?”他放下茶盏,试探着叫了一声。 兮扬本不欲回答就这么睡过去,但转念想想,昔翎平日里虽会胡闹,但做起事来倒是机灵,若非有事,是断不会见她睡着还唤她的。 但这事想来也不是大事,否则他定是要冒冒失失风风火火嚷着过来。 于是,兮扬有些不耐地拿开盖在脸上的书,颇为幽怨地看了他一眼,若是些芝麻大的小事,定然要把他关进猫笼子里好好教训一下。 昔翎瑟缩了一下,哆哆嗦嗦从袖子里取出一个精致的紫色盒子,递了过来。 “这是什么?”兮扬从他手中接过,浮雕刻得倒是精致,巴掌大小,也不知里边装的是什么。 “小仙也不知,小仙依着神君将那茶叶拿去泡,帮着烧水的仙厨说没见过这种茶叶,伸手进去抄了抄,没想到从箱底翻出来这个盒子。” “从箱底翻出来的?白晔没跟我……”说过。 到了嘴边的话咽回了喉咙里出不来声音,想起离去前白晔唤住她欲言又止的模样,忽然手中的盒子变得有些灼手,心底忽然生出一丝不安的感觉。 愣了好一会儿神,她才摆摆手让昔翎先下去,双手竟变得有些颤抖,极慢极慢地,打开了那个用神力加固的紫色木盒。 里面安安静静地躺着一条白色手链,流溢着淡淡白色灵光的,每一粒珠子都同样大小的,珍珠手链。 她居于高位不知多少年月,奇珍异宝堆了不知多少间屋子,这珍珠手链同那些比起来实在是又丑又俗,她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掉下眼泪。 或许,是因为他还记得。 / 八万六千三百九十二年前,荷月初,阳光和煦,天气尚凉。 兮扬晃晃悠悠走在回雍圣殿的小道上,嘴里哼着新近几天学来的小调,从凡间转了一圈回来,心情倒是十分不错。 上神下凡转悠转悠历个劫是常有的事,兮扬这一趟去得有些刻意。 前几日是七音的寿辰。 一个不知道活了多少万岁的老神仙生辰过得多了便也烦得去应付下边来巴结的小神仙了,兮扬虽是最高掌事的神仙,但年龄却是最幼的,初初过生辰颇有几分新鲜快乐的感觉,后来过得多了也烦闷,偏生那些个神君仙君们还不乐意她不过生辰,起先她将年年必过的生辰推至一百年过一次,现在一千年过一次都觉得多了。 白晔绵婳他们几人比她活得年岁长许多,早就学会了避过这些烦人事,最厉害的当属耿阳,满个仙界为了摆好了宴席,他却至始至终没有出现过。 独独七音一人,生辰年年过,贺礼年年收,千万年如一日,殿前的门槛几度被踏平又重新砌上,还是乐此不疲。 用她的话说:虽说神的寿命亘古永长,但是不知道哪一天为了什么人你就去了,所以要珍惜当下,她十分珍惜当下,所以三十几万个生辰一个不落。 现在知道七音此话说得并没有错,错就错在了当年只当她在胡扯。 白晔他们千把年过一次的生辰自是该给个面子去一遭,七音的生辰兮扬只想将年历直接接过那一页,每每看着时日近了就找借口溜走,等隔壁七音的殿宇安静了才慢悠悠回来,殿门闭上一个月不让七音进来,这事儿就算过去了。 这次依旧是为了躲七音的生辰去的下界,与往年不同的是,她打算回来的时候竟然遇上了白晔。 虽然整个仙界都知道了他们有一腿……不对……情投意合的关系,但作为德高望重的老重神仙还是得保守一些,除了牵牵手搂抱漏抱偶尔亲个小脸颊,他们什么都没做过。 是以突然遇到了白晔,兮扬十分理智地想到了他也是为了躲七音的生辰跑下来的。 白晔的话向来不多,她没有开口,他自然也不会在她耳边念叨。 而兮扬是断然不会开口的,因为此时她正躲在树丛后边偷窥树下一对小男女卿卿我我,虽是隐了身形,但若是开了口便会破了这种紧张刺激的氛围。 那小儿郎是个穷酸小子,姑娘是镇上员外的小姐,因为门不当户不对遭到员外的反对,员外将小儿郎赶了出去答应待小伙子有了成就才将女儿嫁给他,转头却要将小姐嫁给邻镇的纨绔公子,小姐死活不愿意,逃了出来与心爱之人私奔到此。 他们两在这居住了两月有余,今日是小姐的生辰,就在方才,小儿郎送了小姐一条珍珠手链。 须知他只是个穷酸小伙,别人不知道,津津有味当大戏瞧了两个月的兮扬却是知道的,他每天到河里打鱼到市集上卖,趁着打鱼的时候特意在河里摸大蚌,摸出了珍珠就攒着,趁着小姐不在的时候掏出来打磨,摸得颗颗差不多大小,寻了线串作了一串。 兮扬瞧得颇为感动,人生不过短短几十年,能不论贫贵跟着一个人,能全心全意念着一个人,实在是难得,她本打算帮他们一帮让他们过上好日子,谁知突然遇上了白晔。 于是,她暂且搁下了施法变出一堆金子的念头,跟白晔一块儿蹲在树丛后隐了身形看底下的小两口儿恩爱了一个多时辰。 “你要去抢吗?”白晔盯着她的脸,忽然问出这么一句话。 “嗯?”兮扬转头看向他,有些不明所以。 “那姑娘手上的珍珠链子,我看你瞧得很喜欢,你喜欢的东西都会抢过来。” 兮扬嘴角抽搐了一下,霎时红了脸,憋了好一会儿,才憋出来一句:“胡说!” 在仙界,兮扬是一个可以横着走路的人,尤其在她年少气盛的时候,往路上一站神君们便自觉后退三步,她瞧上的东西,若是不识相些主动送到她的殿宇里,不出七日还是会到了她手上,或是骗来的,或是抢来的,偏生还没有人敢要回来。曾经也有被抢了东西的神君将这状告到了其他几位上神面前,那几位起初还劝慰那些个神君既去之则安之,时间久了见着来哭诉的便躲着不见,这事儿拖着拖着也就不了了之。 只是,虽然仙界的人都知晓她的这点小毛病,总也不好当众说出来啊! “胡说!我如此善良的人怎么会抢凡人的东西!”兮扬嘴硬地又顶了一句。 “嗯……那手链确实难看了些。” “胡说!这种东西看的是心意!心意!这可是那小伙自己亲自摸的蚌亲自磨的珍珠串成手链送给心上人的,于她而言,便是世界上最好看的东西!” “那你这么瞧着,可是喜欢?”白晔望着她,眼里泛起温柔的笑意。 兮扬的脸更红了几分,偏过头去不与他直视,方才气壮理不直的声音也焉下去了几分。 “喜欢啊……但是我不许你去抢!” “……我可没有你这种抢东西的小癖好,你若不是统摄天地的上神,定要被仙君们群起而攻之。” “可偏偏我是啊。”兮扬得意洋洋地扬起脸来,十足一副无赖的模样。 白晔有些无奈地伸手将她的脸转回来,好气又好笑,道:“你是世间最尊贵的神祇,无需艳羡旁人,你若喜欢那珍珠手链,我便也亲手为你做一串,凡间姑娘都有的东西,我的兮扬怎么能没有。” “白晔——” “嘘——听我说。”白晔抚着她的脸的手扶上她的后脑勺,另一只手绕过她的背扶上肩膀,将她整个人揽进了怀里,道:“世上最漂亮的珍珠,当是往生海里那些个成了精的蚌的内丹,我哪天得个空便去收几只,攒足了磨成颗颗等大,也给你串一条手链,当做给你的聘礼。” 兮扬原本感动得差点儿夺眶而出的泪花在听见这句话的时候憋了回去,一把推开他从怀里钻了出来。 “本上神是祖神的女儿!天地间最尊贵的神!本上神的聘礼就一条手链吗!?” 白晔并不气恼,顺手抓住她打过来的拳头,笑嘻嘻道:“整个我都是你的了,可不就只有这么一件身外物当聘礼了么。” / “不要脸!”兮扬脱口而出一句与当年一模一样的话,跟着回忆漾起的笑容渐渐僵在了脸上。 手中的珍珠手链在色泽与质感上都是极好的,确实是往生海上乘的蚌精内丹制成,本身就是一件宝贝。 可是,往生海冰封了八万年啊,白晔他早早做好了这珠链要向她求娶,到底是没来得及,八万年前将他困在结界中时他的眼神哀伤绝望,曾经他们相处了无数个日夜,想不到却连这么一番话都来不及说。 “兮扬!” 一道不合时宜的声音打断了兮扬对过往的感伤,抬眼望去,只见常合站在几步之远的地方,还是她不久前见到她的那身装扮,大口喘着粗气,颇有几分狼狈。 “常合?”兮扬的目光在她身上来回打量,心头腾起不好的预感。 常合摆了摆手,一手指着天上西斜的日头,一手抚着胸口给自己顺气,也来不及多做解释,断断续续说道:“日落时分……往生海融化……白晔他……他要凭一己之力阻下往生海带来的灾劫!” “什么?”兮扬从竹床上坐起来,她今日才去见过白晔,他明明好好的。 “来不及细说了,他打算拼着陨落的危险用毕数神力挡下往生海融化带给三界的劫难,日落时分往生海就会顷刻间融化,你若去晚了可就来不及了!” 兮扬抬头看了眼抬眼,明明躺下的时候还在正顶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竟落去了西边,天宫永昼,可这昆仑山却是照常日升日落,若真如常合所言,去往生海只怕赶不及。 天边已经染上了金色的云霞,苍蓝的天映入她的瞳孔之中,银色印记隐隐浮现,恍惚间,似乎瞧见了那个一席月色长袍的青年。 与他的上一次见面不过半日之前,与他数万年如一日的过往还在眼前浮现,他说过要娶她也还没有娶,如今怎么可以不声不响就离去。 恢弘的银色神力瞬间将整个雍圣殿包裹了起来,光源之处,仿佛将空间撕裂了那般出现一道裂缝,墨色人影仓皇起身钻进了裂痕处,没了人影。 白晔,你若是这么死了,我会恨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