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父亲是农历二月二十三号去世的。
今年的二月二十三号,是清明节,也是父亲的三周年忌日。
按照家乡的习惯,今年祭拜,是可以给父亲的坟添土的。
昨日微雨,在送儿子上学回来的路上,沿着河边独自行走,突然想哭,但再不是那种痛彻心扉的感觉,也少了许多悔恨。
儿子越来越可爱了。
太太也进步了很多,不管是对待工作的心态,还是对待生活的心态,都有了许多的进步。
大概是我病了这么久,吓着她了吧,所以主动分担了许多——这四五年,她跟着这样的我,受苦了。
母亲的身体和心情好了一些,但依然是每天吃药。
从我上初中到现在,印象中,母亲天天吃药。
她回了老家,不愿意跟我们同住,也不愿意跟姐姐、妹妹同住。每次回去看她,她都会念叨,“你们抓紧时间再生一个,我再去郑州给你带孩。不生二胎,我不去。”
我强求接她来郑州,也可能只是为了一个孝顺的名声。
回到老家,母亲跟邻居们相处的很愉快,有许多共同话题,什么时候都有人陪着她聊天。
不像在郑州,母亲找我说话,绝大部分话题都属于老人话题,我很少有耐心能听她讲半个小时以上的。有时候敷衍地笑着应付两句,有时候也会表现得不耐烦,这都让母亲伤心——这是我的问题吗?也可能是,也可能不全是,从农村来到省会,赚钱养家是我最大的责任,这个做到了,就给自己个及格分吧,不敢再苛责自己了。
父亲被家人提及的次数,也越来越少。
这是刻意的忘却,还是时间的洗白,不清楚了。
三年了,没有一天,身体是完全健康的。
三年中,吃了两年的中药。
要么刻意地遗忘父亲,不去谈他,不去想他,不去悔恨,这样思想才有机会焕发生机,身体才会渐渐康复。
要么依然想想父亲的好,父亲的辛苦,但是原谅自己,不去悔恨,而是刻意地多想想自己对父亲的好,不再继续诅咒和怨恨自己,也能让思想焕发生机,身体渐渐康复。
好好活着,母亲的赡养费,儿子的抚养费,家庭的生活开支,对兄弟和合伙人的交代,还有那似乎已经遥不可及的梦想,都要有一个前提,那就是我好好活着。
“无题
那同一棵树上,又生了绿叶
可这不是去年的叶子
这便是我的悲伤
那同一棵树上,又生了绿叶
那不是叶的重生
而是树的
这悲伤,便如这清明的雨
哀怨中浇醒了春天”
2,
明天早上,要回老家了。
些微的伤感中,想起了村中的一个同龄玩伴。
我跟他同岁,又是邻居,还同年上了小学,一起读了初中,他的聪明机灵,不亚于我。
初二的时候,全班七十人左右,我在班级是倒数后二十名,他的情况跟我也差不多。
那是应该是1992年,他有两个姐姐,一个哥哥,都辍学了,去了南方打工,每月都能赚500到700元的工资。
他的哥哥在初三时候,成绩是班级十五名左右,还是很不错的。没考上重点高中,学校的老师建议他哥哥再留级复读,他哥哥也想继续复读,但是家人不支持,劝他辍学了,到南方打工。
他是家中老小,最受娇宠。
家人虽然支持他上学,但他看不到考上高中的希望,又贪玩,就主动辍学了,也去了南方。
我们那是村办初中,百分之八十的老师,都是民办老师,教育质量落后。初三全班七十人,每年考上重点高中的,也就一两个人。
班级五十名上下的我,也看不到升学的希望,加上贪玩,就在读第一个初三时,主动要求辍学。
我背起书包,提着板凳,回到了家,告诉父亲我想去南方打工。
我在初二、初三时候,每周要挨父亲两三次打,早就习惯了父亲的暴跳如雷。
即便父亲打断过棍子,用树枝抽过我的脊背、抽得背上的血将衣服粘在皮肤上,我都从没有因为他的狂揍屈服过。
每次他揍我的时候,我都不跑,站在他面前,任凭他打,不跑也不认错。
因为我心里清楚,他肯定不会打死我。
但我第一次提出辍学的那次,出现了例外。
记不清楚父亲的第一反应是什么了,只记得他疯狂地揍我,下手没了轻重,被他揍过上千次的我,从没有见过他有那么的愤怒。
我毛骨悚然,有一种本能的认知:父亲彻底失去理智了!今天再抗下去,他说不定真会失手打死我的。
我嘴上没有认错,却背起书包,提着板凳,跑回了学校。
记忆中,那是第一次,我在他的暴揍下屈服,也是最后一次。
第一个初三读完,考得一塌糊涂,班级倒数,不管是高中,还是中专,都没有资格就读。
对上学这件事,我彻底失去了信心,也失去了兴趣。
父亲得知我的成绩,失望,茫然,悲伤。
在他的认知里,做农民太苦了,唯有读书,才是摆脱农门的唯一途径。
可是,我的成绩,让他也动摇了。
我衡量再三,咬牙站到父亲面前:打吧,你就是打死我,我也不去上学了。
让我诧异的是,他没有动手。
“不上学,就是做种地的命。从今天起,我什么时候去田里干活,你就什么时候去田里跟着我干活。”父亲说道。
“种地有什么不好?干半年,歇半年,歇着的半年里随便玩!”这就是我当时的心理活动。
每天早上,父亲五点半到六点就起床了,他要趁着凉快锄草。
前几天,我以为他是故意整治我,自己也憋着一口气,跟着他一起起床,去锄草。
跟了一段时间,我才发现,他天天如此。
夏天,中午吃过饭,别的人家都会歇息到三点后,才会到田地干活。
中午两点左右,甚至有时候不到中午一点,父亲就拉着我下地了。
火辣辣的太阳,站在地头,就是汗流浃背!
我忍不住抱怨,“你就是故意整我!哪有大中午下地干活的?”
父亲不理我的抱怨,蹲下来拔草,“你要干不了,就坐地头看着。你妈身体不好,你姐和你妹妹都去南方打工,咱们家五个人的田地,重活累活,都是老子一个人干,不起早贪黑,能干的完?”
我就真的坐在地头,委屈地默默流泪。
但是,一个小时过去了,两个小时过去了,父亲都在田地里,不停地拔草。
他的衣服湿透了,贴在背上。
他一脸的汗水,用袖子擦拭眼角的汗水的时候,手中那些带着泥土的草根,在他脸上留下一道道污痕。
我突然从抱怨和委屈中醒了:我坐在地头,不干活,都热的受不住,父亲却在不停地劳动!
那一刻,我不再抱怨,委屈也消失了,内心涌生出无尽的羞愧。
父亲种了蔬菜,番茄、甜瓜、西瓜熟的时候,父亲要在田地里搭个草棚,住里面看守。
我跟着他在草棚中住下,田地里的蚊子真多啊,而我们却没有蚊帐。
凌晨三四点钟,父亲就要起来摘下新鲜的番茄或者甜瓜、西瓜,然后骑个自行车,驮到集市上售卖。
我坐在自行车前面的铁梁上(老式自行车,前面有梁,后面有座,能驮两到三个人),跟他到集市上,坐到菜摊前,就能睡着。
到了中午,集市上没人了,没卖完的蔬菜,父亲就会驮着到附近的村庄,一个村庄一个村庄吆嗬,然后降价处理——那时候没有冰箱,夏天的蔬菜放过一天,就会发黄,发蔫,更没人要。
我跟在父亲身后,总觉得这样吆嗬着丢人,害怕遇到熟悉的同学,每每弯腰低头,不敢正脸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