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很久不写字了。”
“为什么啊?”她意外的惊讶,仔细想想,重逢以来,她确实没见他拿过毛笔,“是工作忙吗?还是一个人写字没意思,那以后每天晚上我们一起练字呗……”
她用轻松的语调说着一件轻松的事,无比惬意。
而晏初水如临深渊。
“没有原因。”他淡漠地说,“我也没空练字。”
“你都提早下班了还没空啊?”她伏在他肩头笑着打趣,丝毫没注意他沉下的脸色与阴霾的目光。
“我说了没空!”
冷厉的吼声如疾风骤雨,胸膛也随之剧烈一震。
许眠被吓傻了,直接从他身上掉下来,摔了个结实的屁股墩。
“初水哥哥……我……”
她眼眶湿漉漉的,睫毛也在微微颤抖,不知道是吓的,还是疼的。
晏初水立刻意识到自己情绪失控了,连忙将她重新抱起,又轻拍了几下后背,“摔疼了吗?”
“是我说错话了吗?”她弱弱地反问。
他摇了摇头,继而转移话题,“今天时间早,要不要带你去外面吃饭?”
“真的?”
她一秒就恢复了精神。
看样子是既不想吃便当也不想吃外卖了。
本来是哄她的话,反而让她把自己给逗笑了,晏初水挑眉问她:“你想吃什么?”
小姑娘捧住他的脸狠狠亲了一口,“肉!我们去吃烤肉吧,我好久没吃了!”说这话的时候,她睫毛上的泪水还没干透呢。
晏初水被她啃了一大口,有一种不给她吃肉她就要吃人的错觉。
“我一片片烤,一片片试吃……”
“等等……”
“嗯?”
“你一片片烤,一片片试吃,那我还能吃得到吗?”
“哦,那我两片片烤,一片给我,一片给你!”
“……”
***
世上有两种人,一种饿了就吃、困了就睡,活得简简单单,而另一种则恰恰相反。从小到大,晏初水都坚信,许眠是前者,而自己是后者。
因为晚饭吃得太饱,刚过十点,她就趴在床上睡着了,手里还拿着一册清代恽寿平的《南田画跋》,这是他前阵子失眠时看的床头读物。
很显然,失眠的人看书不会犯困,不失眠的人看书也不会提神。
晏初水弯下腰把书收走,替她翻了个身,盖上被子,又担心她睡姿勇猛,便关掉了警报器,唯一让他犹豫不决的,是要不要关灯。
指尖抵在开关上,轻轻一触,黑暗降临。
未及一秒,他放弃了。
光线再次照亮一切,许眠轻哼一声,下意识抬起胳膊遮住双眼。
晏初水凝眸沉思,最终只留下一盏床头灯,将其余照明悉数关闭。他掀开被子躺进去,用右手握住她的左手。
十指相扣。
感知到他的存在,小姑娘歪头靠上他的肩膀,像一株弯弯的铃兰,垂下细小的花苞,他缓缓闭上双眼,感受黑暗的同时也感受到了陪伴。
他突然觉得没那么可怕了。
舒缓的神经如一片落叶摇曳而下,落在湿软的草地上,他均匀地呼吸,也让自己慢慢落下……
然而噩梦不期而至。
记忆是黑暗中的巨蟒,来得悄无声息,它不着急吞噬一切,似乎更享受对猎物的缠绕,冰冷的、黏腻的,它随时随地可以出现,无时无刻不在身边……
无论封锁多少层,它都能找到微乎其微的缝隙。
——初水,为什么他们只送你去黄家学书法?为什么我不可以?我们不是一样的人吗?为什么好事都是你的,而我什么都不配得到?
——你知道吗?我听见他们说晏家的一切都是你的,因为你是男孩,而我不是。这太荒唐了吧,我不是他们的女儿吗?为什么你有的东西我都没有,为什么?
——是不是你告状的?你答应过我不告诉任何人的,如果不是你,他们才不会把我关在这里!我不会让你得逞的,我一定会出来,我要亲眼看到你死……
依旧是那个清清冷冷的声音,与他十分相似。
是的,他们有着异常相似的声音和容貌,一样漆黑如墨的眼瞳,一样冷白如纸的皮肤,一样的姓氏,甚至一样的血液……
她却希望他死。
与无数个曾经的夜晚一样,他从睡梦中骤然惊醒,像一条被抛上岸的鱼,大口喘气,濒死挣扎。
“初水哥哥,你怎么了?”
许眠匆忙按下开关,屋内灯光大亮。
冷白的光照进他昏黑的眼瞳,将他从幽明的边缘拉回,他的手还死死攥着她,因为过度用力,险些要把她的指节捏碎,这也是许眠醒来的原因。
视野之内,是小姑娘的满面忧心。
他稍稍缓过神,抬手将她揽入怀中。
绞成一团的心慢慢松开,被她身体的温度一点点熨平,有那么一刻,晏初水几乎要沉溺在这样的温暖之中,一个强烈的念头涌起,而一阵更大的剧痛袭来。
他终究是疏离的。
十指解开,他替她揉了揉勒红的关节,小心翼翼地包进掌心。
“没事……”他淡淡地说,“只是有些累。”
他清冷的目光如浩瀚中的孤帆,许眠伸手触不到,垫脚也望不见,恍惚间她也想起了一句话。
——没有人可以走进他心里,谁都比不过那幅画,你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