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其是王随,每次一有热闹就像只入秋的知了,滋儿哇滋儿哇的。
“这里是餐厅。”他再次婉拒。
王随左右一看,旁边两桌都是空的,他直接往隔壁一坐,再把画筒往桌上一搁,俨然是一副就要在这里看画的架势。
殷同尘想上前阻拦,却被晏初水拉住了。按说他没必要给王随什么面子,可莫名地,他想起许眠和他说的一句话。
——我不是非要上王随的车,是因为当时要下雨了。
他记得自己赶回去的时候,路面还是湿的,的确是下过大雨,如果没有遇到王随,她早已淋成落汤鸡了。
一码归一码,他不想欠王随这个人情。
晏初水起身走过去,冷着脸打开画筒,倒是让王随意外了——他只是想搞点事,让晏初水难堪而已。
竟然真的看?
画筒中的画是一张《草虫秋海棠》,画面中央是红绿设色的海棠花,左上方飞着一只蜻蜓,下方草丛中还有一只蟋蟀。画面灵动,构图巧妙,特别是海棠花的用色十足大胆,洋红与墨绿的强烈对比,纯粹而热烈。
齐白石是以花鸟草虫著称的近现代大家,回顾其生平,从放牛到做木匠,再习花鸟画,完全是起于民间的艺术家,所以其画作胜于书法,书法胜于篆刻,篆刻又胜于诗文。
花鸟草虫是最热销的国画题材,齐白石又是妇孺皆知的大画家,他的画向来是不愁卖的,唯一的问题是他过于高产,总画量仅次于毕加索,可居世界第二。
流传的画作太多,伪作自然就更多了。
兰蓝上前说道:“我看这画中的蜻蜓精工细作,秋海棠就画得潦草了些,不知道是不是胡宝珠的摹本,王总说要带回去再鉴定一下。”
胡宝珠是齐白石的继室,一直跟着丈夫学画,因而擅长模仿齐白石的作品,时常以假乱真。市面上不少齐白石的伪作都出自她的手笔,王随一时无法鉴别也很正常。
“不是。”晏初水摇头,丢出两个字。
“晏总看真?”兰蓝问。
晏初水不作声,他觉得自己的人情已经还完了。
偏是一旁的许眠探出一颗小脑袋,一脸的迷惑不解。
大家之作,实属难得,即便是去看展也不如这样近距离效果好。他不动声色地向后挪了两步,又摘下眼镜,似乎要纵观全貌以作定夺。
兰蓝下意识避让。
晏初水非常自然地把许眠提溜到了桌前,再把桌上的空画筒往她怀里一塞,仿佛是把她当货架才拉过来似的。
尔后他挪回原处,娓娓道来:“齐白石与其他文人画家不同,他画画就是为了卖钱,之所以钻研工笔草虫,是因为那时候草虫价格高,画一张花鸟十块钱,但是添一只工笔草虫加十块,再添一只就加二十。”
“所以呢?”小货架听得专注,眼睛睁得又大又圆。
一脸的求知若渴。
“所以在他六七十岁的时候,考虑到自己晚年手可能会抖,就提前画好了一批工笔草虫,在空白的画纸上缀以蜻蜓、蜜蜂、蚱蜢,等到了八九十岁,谁来买画,他再添上花花草草,落款盖章。”他隔空点了点画中的秋海棠,“这就是他晚年后添的。”
“……”
坦荡荡地画画,坦荡荡地赚钱。
不失为一种天真烂漫。
艺术的极致或大俗、或大雅,亦或是大俗即大雅。
许眠听得目瞪口呆,其他人也无一幸免,而最惊讶的人,莫过于王随。
他从没见过晏初水如此有耐心地讲画,尤其是在他一分钱都没出的情况下。
是磕到脸也磕坏了脑子吗?
最可怕的是晏初水仍在继续,“齐白石作画多用平直笔势,因为他早年是雕花匠,把用刀的力量用到了毛笔上,笔力可以说是力透纸背,所以想摹他的画容易,想摹出他的笔力就很难了。”
许眠俯身端详,在她看到秋海棠刚健的枝干时,他突兀地咳一声。
“咳咳……”
就是那里,多看两眼。
小姑娘的目光转向下方的蟋蟀,晏初水则咳出另一种调子。
“咳唔唔,咳唔唔……”
那个一般,不用细看。
何染染挠头,“晏总,你是盐吃多了,齁到嗓子了吗?”
幸而殷同尘眼疾手快,直接把她拖走了。
晏初水才接着说:“齐白石的画法出自吴昌硕,但吴昌硕多用复笔,而齐白石用单笔,这是对吴笔法的提纯与升华,且吴昌硕的写意花鸟追求大刀阔斧,随心所欲,齐白石则是兼容,他的画中写意者必大写意,好比这株秋海棠,而工细者极工细,例如蜻蜓和蟋蟀。他是一辈子从早到晚地画,才能对笔墨擒纵自如,在我看来,齐白石不是画史上最擅画的人,却一定是最善学的人。”
热爱、天赋、机遇,三者缺一不可。
许眠拥有天赋,他可以给予机遇,剩下的,就是她能否保持对艺术的永恒热忱。
谈书论画,晏初水是自带光环的。
国画之美在笔墨、在意趣,而鉴赏之美,在理解、在通达。
王随终于按捺不住了。
“晏初水,你是不是暗恋我啊,我来度假你就来度假,我让你看画,你就看画了?”
他俩的关系有这么亲密无间吗?
晏初水自己也愣了一下,目光所及,皆是一张张惊讶的面孔。
王随左右观察,是想挖兰蓝吗?还是因为刚签了何染染?或者是……在他的目光转向许眠之前,晏初水抢先将之拦截——
“对!”
“???”
王随求仁得仁,求爱得爱。
他再次确认,晏初水不仅是神经病,还特么是十级神经病!
何染染心情复杂地看了一眼殷同尘,以眼发问——这是真的吗?那许眠怎么办?
殷同尘品了品这个眼神,他的解读是——晏总真的是神经病吗?
毫无疑问嘛!
所以他点了点头。
何染染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