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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9 章

春水一见沈令嘉便露出微微惊讶的神色来,很快却又压了下去,只恭敬行了个礼,笑道:“小主也累了?皇后娘娘如今正在里面歇息,小主请往别处去罢。”    沈令嘉在长秋宫跑上跑下奉承皇后,早与这些宫女们都混熟了,并不被她哄住,反行了个深深的礼:“姐姐,不知施选侍犯了什么错?”    春水被她吓了一跳,一屈膝就跪在了地上:“小主何必如此!是谁说施选侍在里边的?里面实只有皇后娘娘!”    沈令嘉才不吃这一套,仗着周围没人,利索地跟着往地上一跪:“阿措何等谨慎小心之人,怎么会冒犯谢贵人龙胎?求姐姐放我进去与主子娘娘分说吧!”    春水何曾见过这样脸也不要了的宠妃?险些被沈令嘉那一跪折了十年的寿:“小主可千万别添乱了,施选侍的事自有两宫皇太后与皇后娘娘主持呢,小主这样贸贸然冲进去反倒容易坏了事,到时候连自己也折进去了!”    沈令嘉脸一白,这一回是真的跪在地上了:“阿措果然在里边?”    春水两眼瞪大,恨不得扇自己二十个耳刮子,怎么就被她诈出实话来了!    正僵持间,身后一道女声响起:“春水姐姐请放妾们进去吧,妾身看见了一些要紧的东西,正要报与主子娘娘。”    沈令嘉回头看时,却是姜克柔。    她显然是换了衣裳才过来的,大宴上华丽的装束都被取下,只穿着样式简单的素面衣裙,也不带侍女,打眼一看不像个嫔妃,倒像个管事的姑姑。    春水亦看见了姜克柔。沈令嘉与施阿措情好,那是六宫中人人都知道的,施阿措落难沈令嘉来救也是理所应当。姜克柔却与施阿措并不很熟,最起码没有熟到能为了一个罪妃赔上自己的地步,想来是真有隐情要报与皇后。春水踌躇半晌,开了身后厚重木门:“奴婢先去禀报皇后娘娘。”    沈令嘉自地上爬起来,伸颈望见那里面帷幔珠帐层层叠叠,并无人影,只能听见仿佛有人在说话,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吵吵着定罪,心里不禁提了起来。    耳边姜克柔却十分沉得住气,呼吸一丝儿也不乱的,双手交握叠在小腹前,虽然妆扮朴素,亦十分有气度,看见沈令嘉神色萎靡跪在地上,便含着笑冲她指了指鬓角。    沈令嘉正自惭形秽不已,见她示意,连忙一摸鬓发,果然散乱了不少,便将鬓发整了一整,却放心得多了——姜氏敢直冲来找皇后,可见她看见的事干系甚大;看她脸色这样冷静,所见之事必定是铁板钉钉的证据;最令沈令嘉喜悦的是,她看见了自己,却于温和守礼中仍带着些亲近之意,想来不会对阿措不利。    沈令嘉的心“砰砰”地跳了起来——姜克柔素来聪明,说不定真的能够替阿措脱罪!    正在这时,春水回来对着二人一行礼:“姜婧娥,沈采女,皇后娘娘请二位小主进去说话。”    沈令嘉心里略微一松,旋又提紧了,真正难啃的硬骨头在后头呢。    果然,三人穿过重重幔帐,看见谢贵人斜倚在贵妃榻上,脸色已经被冷汗浸得雪白,一层厚厚的脂粉浮在她美艳的面孔上。旁边是太医院的院正与贵人之母谢孺人、嫂谢大娘子,一个中年太医与两三个小药童在旁边侍候,脸色俱不太好看。    沈令嘉尚未张口请安,谢贵人已看见了她们三个,虚弱笑着颔首道:“我实在是起不来身了,婧娥、采女、女史安。”春水是有品级的女史,本姓周。    此地姜克柔位最尊,因此上前略一颔首道:“贵人腹内龙裔要紧,请暂安歇,我等且去拜见皇后娘娘。”    谢贵人还礼道:“如此,婧娥请去,今日失礼之处,我来日再赔罪。”也是一颔首。    春水便领着二妃嫔去了,临去前各自施了一礼。    越过帘幕无数,又是另一间暗室,春水开了门,却见满室烛火通明,臧皇后高高地坐在上首,底下董妃、董宜人、董孺人都跪在一边,施阿措跪在另一边,四人神色都不算好,衣裳头发却都还体面,沈令嘉真正放下了一半的心:看来臧娘娘还未动真火,施阿措尚有救。    她合上眼,旋又睁开,微微冷静了一下。    臧皇后略一抬眼,看见是这三人到了,命春水仍回去守门,这边厢却并不急着问姜婧娥的话,反是令诸人互相见礼。董家两位诰命神色倒还平静,董妃已急了,抬头道:“娘娘!罪人施氏在此,娘娘还在犹豫什么呢?”    臧皇后脸色一沉,还未说话,沈令嘉已经道:“主子娘娘公正严明,嫔妾们谁不信服?董娘娘也是诗礼大族出身,怎么竟质问起皇后娘娘来了?这也是妃子该说的话?何况施采女尚未被娘娘定罪,仍是内宫妃嫔,如何就称起‘罪人’来了?”臧皇后赞赏地看了她一眼。    董妃瞪了沈令嘉一眼,又慑于皇后威严,自座上爬下来与皇后行了个礼:“娘娘明鉴!施氏冲撞谢贵人,危害皇嗣,其心可诛!这样的大罪若还不严加惩戒,恐怕后宫中就再无半点规矩可言了!”    臧皇后冷冷地瞥了她一眼:“冲撞皇爷的也不曾严加惩戒,冲撞一个贵人罢了,董妃怎么倒这样激动起来?”    董妃的脸色一时间青红交错,跪在地上说不出话来。    董宜人看了董妃一眼,眉眼微动,在座上微微挪了挪身子。    臧皇后合上眼,以手指扶着额角,问道:“小施,你果然使人冲撞了谢贵人不曾?”    施阿措慢慢地抬起头来,一张我见犹怜的面容上泪痕纵横蜿蜒,她张开嘴,洁白的贝齿间犹带着点点血痕,竟是忍着哭声忍到将唇舌咬破了:“妾愿以宗族发誓,若使妾犯‘怨’、‘妒’二罪,天厌妾身,祸及施氏全族!”    董妃冷笑道:“什么施氏全族,不过是扬州乡下的土包子罢了,全族里有没有几个不是泥腿子的城里人还难说呢!这也拿来发誓,这等誓言有什么分量?可见是诚心狡辩了!”    施阿措终于忍不住了,大哭道:“妾全族清清白白,上数几世,无犯法之男,无再嫁之女!董娘娘休以妾出身低微相嘲,妾家里也是不曾出过诬陷旁人的妇人的!不比董家好家教,生个女儿把心眼子都用到了宫里来!”    董妃大怒,伸手就要扇施阿措一个耳光,董宜人却先她一步,“啪”地给了她一掌:“不肖儿,跪下!”    董妃惊呆了,一只手捂着脸颊,不可置信地看着董宜人。董孺人飞扑过去替女儿查看伤势,待看见那只深重的手印之后几乎要昏过去,转头又愤又怨地瞪着董宜人:“阿姊!娘娘凤体何等金贵,如何倒为了乡下贱人这样待娘娘!”这里的“贱人”是说出身低贱的人,可不是骂施阿措品行不佳。    董宜人连看也不看她,直挺挺跪下冲臧皇后行了个大礼:“臣妇治家不严,令娘娘见笑了,今日搅扰娘娘,是臣妇死罪,董氏全家莫敢申辩,但请为小主赔罪,略赎董家歉疚之意。”    臧皇后嘴角微翘,颔首曰:“可。”    董宜人便转头向施阿措行了个礼:“臣妇的女儿,臣妇心中是明白的,今日的事,臣妇当给小主一个交代,务使小主不白白受辱。”    施阿措含泪道:“我虽家贫,也并不图您董家什么赔礼,只请该道歉的人向我道个歉也就完了,妾身也是皇爷的妾室,须不是臣子之妾能欺侮的。”    董宜人得了这句话,又向施阿措行了一个礼,方转头向董孺人喝道:“阿吴,来向选侍道歉!”    董孺人自听见“皇爷的妾室,须不是臣子之妾能欺侮的”之后就醒过味来了,再加上臧皇后所言所行,就是再傻也知道这会儿谁占着理了,慌忙满脸冷汗地向施阿措行了个大礼:“贱妾有口无心,冒犯了选侍,请选侍饶恕妾身这一回吧。”    施阿措并不立时叫起,略待了一时,方叫道:“孺人请起吧,我也并不敢教导孺人什么,只请孺人今后说话之前三思,休使董妃娘娘蒙羞罢了!”    董孺人诺诺退下去了,依旧侍立在董宜人身后,方才怨恨董宜人的气势早不知道哪里去了。    固然还有一个董妃需要为侮辱了施阿措的宗族致歉,可是这个身份高贵的女儿也不是董宜人现在的身份可以支使得动的,臧皇后没有令这头脑清醒的大臣之妻为难,亲自问董清辉道:“董妃,你可知罪?”    董清辉的神色一僵:“妾不知。”    臧皇后似乎也没有耐性与她继续聊些没有用的车轱辘话了,扶着身侧另一名大宫女绿波坐正了身子,道:“且将你这话记下,来日一起算总账。先说大事——今日大宴,本宫令内外命妇相见,谢贵人送其母与其嫂出来,之后折回室内取遗落的金钗,恰在此时,被施选侍身边的侍女水晶冲撞,此事被董妃与董宜人、董孺人看见,水晶现已招认是施选侍所使,”她顿了顿,转头望向姜克柔:“姜婧娥说看见了些要紧的东西?”    姜克柔施礼恭顺道:“是有此事。”    臧皇后道:“你且起身,将你看见的细细报来。”    姜婧娥起身道:“妾昨日看见裴少使自永福宫出来,面上微露喜色,妾去问她喜从何来,她说是为董妃解禁而喜。”    董妃冷笑道:“难道这也成了过错不成?”    姜婧娥淡淡道:“裴少使独居昭阳宫左延年殿,距永福宫可并不近,况且她平日里与娘娘也不如何亲近,怎么娘娘落难时,她竟愿意去趁娘娘这冷灶?”    董妃叫“冷灶”二字刺激得脸色涨红,大怒道:“姜氏贱人!本宫也是五品学士之女,皇次子之母,不是你小小一个婧娥能轻视的!贱人口不择言,辱骂本宫,本宫当报皇爷,治你不敬之罪!”这一回的“贱人”则是骂的姜克柔本人了。    姜婧娥八风不动道:“请娘娘先说裴少使来意。”    董妃被这质问一样的口气气得浑身打颤:“自然是抚慰本宫!裴少使孤高寒素,不是俗人,自然不像尔等趋炎附势之流一般,心里只想着什么热锅冷灶的勾当!”    姜克柔一声冷笑,裴素秋向来不会做人,在潜邸时就曾经嚼舌头嚼到了臧皇后与曹贵妃的头上,以至于宫内嫔妃都不与她来往。后来今上践祚,没人愿与这长舌糊涂东西同住,其余低位嫔妃们都各自跟着高位娘娘们选了心仪的宫室,只有她自己住在昭阳宫。臧娘娘瞧着实在不像样,就将一个曾被皇爷幸过一次的歌姬封了姬位,也放在昭阳宫,权充场面。    这么个人,说她“孤高寒素、不趋炎附势”,也未免太抬举了她。    沈令嘉正欲说话,春水的声音忽然响起,还带着些僵硬:“娘娘,东宫娘娘与西宫娘娘都到了。”    臧皇后霍然起身,果然看见孟太后带着几个老姑姑走过来,身后并无多余侍女。这一惊非同小可,众人慌忙起身行礼:“请太后安!”    孟太后却一摆手:“罢了,什么安不安的,你们少给哀家找些越礼之事来,哀家只怕还能多活两年!”    这话说得可太重了,六宫不宁,臧皇后首当其冲难辞其咎:“母后,是儿的不是……”    孟太后不耐烦道:“起来,那些人自己要往下贱里走,你拦也是拦不住的,又和你什么相干!”    臧皇后这才诚惶诚恐起了身:“儿死罪,些许小事,怎么竟惊动了母后?”    孟太后道:“以你那脾气,大宴之后竟然不是你亲自带人收拾,反是贵妃看着,定是有事情绊住了你的脚,果然,”她老而锋利的眼睛刀子一样扫过了四周众人的脸庞:“一个个的都在这里闹事呢!”    众人噤若寒蝉跪在地上,臧皇后谢罪道:“没能亲力亲为定夺宫事,是儿之过。”    孟太后道:“不要紧,贵妃与夫人都是好孩子,她们两个已将事儿料理完了。你做得很对,是该先忙谢氏腹内皇嗣的事,下一回把人都扣下来之后再往母后那儿报个信,母后自然帮你将宫外的事料理清楚了,也少些流言,你也省些事。”    臧皇后恭敬受了教。    沈令嘉已听见外间隐约有人声,想是常太后亲自来看顾谢贵人龙胎,众人正在行礼并汇报诸杂事。这边孟太后已经不容分说道:“不必多问了,将董妃与施选侍都禁起足来,过几日忙完了秋收再议。”    臧皇后亦道:“母后说得是,这几日全国各地秋收未完,皇爷正忙着,不必去给他添乱了。”    孟太后又道:“谢氏那里也多派些人,这几日就不要让她乱走了。”    臧皇后惊道:“母后——”    孟太后道:“我心里有数儿。”    董妃脱力跪在地上,神情十分不甘,施阿措倒是一副放了心的样子,恭恭敬敬朝着太后、皇后行了礼就退下了,孟太后赞赏地看了她一眼。    她们两个说完了话,才顾得上搭理底下人,董孺人这会儿已经汗透重衣了,只管在底下瑟瑟发抖。孟太后先对董宜人道:“宜人少有贤妇名,想来是知道规矩的了。”    董宜人虽然声音略有些不稳,仍恭敬回道:“今日的事,臣妇看明白了,必定严加管束家中子弟家人,务使后、妃无不贤名。”董妃那点子小心眼儿在家的时候就爱耍来耍去的,不过是家里人都不爱理她罢了,谁知道她进宫生子之后还敢拿这点手段来戕害妃嫔?这样的事太后是决计不能容忍的,这个女儿只要牵累不到董家就不必保了。    董孺人却是真心疼爱女儿,虽慑于太后威势,仍勉力求情道:“妾身是董妃娘娘生母,与太后娘娘也算亲家了……”一语未毕,太后怒道:“将她打出去!”门外两个粗使嬷嬷就上来将这吴氏堵了嘴拉到门外。    董宜人的脸色已经完全青了,半是吓得半是怒得:吓得,是因为董孺人一个妃子之母、官员侧室也敢自称是先帝元后的亲家,这等大脸只怕要惹怒了太后娘娘与皇后娘娘了,礼部臧尚书之子、翰林院掌院学士,那才是孟太后真正的亲家呢;怒得,是因为从礼法上来说,董妃的母亲只有自己一个,自己还没死,董孺人就胆敢自称是董妃之母、亲家公董学士之妻,未免太不尊重了!    臧皇后脸色也不豫:“绿波,发我旨意,翰林学士董练侧室吴氏恃恩生骄、妄自尊大,剥了吴氏的诰命;董妃自矜功劳、遇嫔妃无礼,降位为嫔。”    董清辉还要再挣扎,孟太后却已经不看她了,转头对姜克柔与沈令嘉道:“你们是与此案有关的?”    二人便报了姓名位份,又说了自己来此处的缘由。    孟太后听得倒有些赞赏:“难得你们两个既聪明,又有良心,倒比那起子……”她将剩下的话含糊在口中,并不吐出来,姜、沈二人也不敢问,孟太后转了个话题道:“你们俩既这么机灵,如今都跟着谁干活儿呢?”    沈令嘉这才知道原来选有才干的妃嫔为高位嫔妃臂膀是旧例了,便报道:“妾二人蒙主子娘娘青睐,如今正跟着主子娘娘学些主意,但能有主子娘娘万一也够了。”    孟太后点点头道:“你们主子娘娘是心里最有成算的人,你们只管跟着学,是绝不会吃亏的。另,你们两个心里也有个数儿,过几日还要你们出来作证,好为施氏洗冤,这几日只在自己宫里住着,不要与旁人交通往来。”    二人拜谢了太后好意,口称“是”。    臧皇后便笑道:“母后,此间事了,且打发内外命妇回去歇息罢,闹了一天了,大家都累着呢。”    孟太后亦微笑道:“都去吧。”各人便拜谢了太后恩典,都出门去守着。    一时臧皇后也侍奉着孟太后出来了,常太后正在与太医低声说话,见着她们,不等众人文安便上前欣慰道:“阿姊来得正好,谢氏的胎保住了。”    太医院院正行礼道:“贵人身体强健,皇嗣如今虽有微恙,只要休养得好,将来是不会落下病根的。”    孟太后长出了一口气,笑道:“赏!”    太医们接了赏,都退出去了,谢贵人含泪道:“妾保护皇嗣不力,罪该万死!”    常太后安慰道:“好孩子,你才多么大一点呢,哪里就料得到这些个了?况且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她以有心算无心,你焉能不中招呢?人之常情罢了,不怪你的。”    谢贵人勉力收了泪,在榻上强挣扎着对诸后、妃行了个礼:“今日若非诸位,玉娘死无地矣!今日之恩,来日定当报答!”    臧皇后忙又上去抚慰了几句,仍旧退下来,侍奉着两宫太后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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