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冷。　　除了身上的一张薄毯，什么也没有。没有人，也没有任何动静。　　只有窗外嘀嗒的水声，嘀嗒嘀嗒的，没完没了，就像这个阴沉的房间一般，永远都不会有光明的一天。空气中弥漫着潮湿和发霉的味道，所有的东西都染上了几分湿气，包括这张薄毯，都变得沉重和阴冷起来。　　即便如此，他仍是紧紧地裹住着半湿的薄毯，固执地缩在墙角，像一只护卫着领土的幼狼一般，对着空气，露出獠牙。　　这样的日子已经过去半年了，他从一开始的愤怒和抓狂变成冷静而沉默，缩在墙角，神情老成冷漠，根本不像一个孩子。　　“铛”，开门的声音，有人过来了，在不是饭点的时候。　　他往后缩了缩，发现身后没有地方可以躲，于是用毯子将自己裹得更紧。　　过道上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是朝着他的方向走来。应该是一个人。　　牢门被打开，他抬起头，是常见的狱卒。　　他来这里做什么？难道自己可以出去了？还是……　　他又忘了身后是一堵墙，不由自主地往后退缩。突然狱卒身后走出一人，对着他微笑起来，“你好啊，狱友。”　　　　薛杰突然惊醒过来，本是初春乍暖还寒时期，他的背后却惊出了一身冷汗。惊魂未定之下，他已经环顾了四周。　　这群混蛋，居然就这样将他扔在了原地。　　还是第三测试的场所，除了林老之外，其他人都已经不在了。　　“你可终于醒了。”林老依旧露着慈祥可亲的笑容，不过对薛杰却没有太大的作用。　　“为什么不叫醒我？”薛杰开口，发现自己已经能够说话了，不仅如此，身上的疼痛感似乎减轻了许多。不过不容乐观的是，夕阳已经落向山头，离考试结束的时间不剩多少了。　　“这可不是我的职责。”林老晃着头慢条斯理地回答，似乎并不因他的话而动怒。　　“那你的职责是什么？”薛杰站起来，活动了一下筋骨，如果有时间的话，他是不介意再与这位老人过过招的。　　“阻止考生对毫无反抗之力的人下手。”林老微微笑道，“要阻止大家对你出手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那至少我还能醒过来。”薛杰毫不领情地甩下一句，人已经奔出了十几米远。　　“现在的年轻人呐，”林老摇了摇头，望着远去的身影，嘴角却微微翘了起来，“真是越来越有趣了。”　　　　等薛杰半条命都快跑没了终于在最后一刻赶到第四考场，却见林老一脸悠哉地在喝茶时，心里是崩溃的。　　“这里是不是有近路？”好在薛杰不是傻得没救，在“五峰书院的随意的一个学生都是轻功超群，且来无影去无踪”和“有近路”这两者之间，选择相信了后者。　　林老笑而不语，只是然他坐下，“该考试了。”　　　　进入学院的第四关是笔试，这倒是大家都没有猜想到的。原本会以为是考射箭、骑马等考基本功的测试，没想到竟然给每人发了一张试卷。　　一开始大家都是面露难色，但等到试卷发下来之后，脸上的喜色溢于言表。　　这里面并不是要他们作词赋诗，也不需要他们针砭时事，说一些深刻唬人的道理。题目很简单，说的都是当年轰动江湖的事情，而需要他们回答的是，如果他们是当事人，会如何选择。　　这不是送分题么？　　所有的事情到现在都已经有了结果，如果当事人的选择是正确的，按照他的做法去做即可。如果他的选择是错误的，换成相反的行为不就好了。　　难道这是在考他们对信息的掌握程度？　　也是，作为一个武林中人，知晓武林大事，明白个中恩怨，这样才能够更好地在江湖上行走。　　大部分人提起笔就开始迅速作答。　　　　薛杰拿着笔犹豫了一会，不过很快就开始作答。他是第一个写完试卷的，连检查都不带，直接将卷子扔到林老面前。　　“可以去下一关了。”林老抬眼一扫，就给出了回复。　　薛杰心安理得地接受，也不废话，大步走出了教室。　　一切顺利得诡异。　　其余的人开始躁动起来，纷纷加快了答题的速度。　　　　不过与预想的完全不一样。　　“不行！”　　“不行！”　　“不行！”　　……　　教室里只剩下一人，而其他交卷的人所得到的回答全然一样，都是不行。　　有脾气暴躁一点的，要林老给出理由，却被直接扔了出去；还有想要硬闯上山，却在身影隐没在林中之后传来惨叫；有些经验的人，在被否认之后，趁着天色未晚，直接下了山……　　　　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遥望远处的山头，像是黑夜中的怪物，耐心地等待猎物。万籁寂静，几颗残星稀疏地散落在巨大的幕布上，光芒微弱得几乎不见，好像一不留神，它们就会被黑暗吞噬。　　一切都变得面目可怖起来。　　白日还和气无比的监考官，此时面色中带着一股狠厉；原本生机盎然的树林，此时也变得阴森冷郁。　　屋子里还坐着一个人，他提着笔，一笔一划，认真得过分。　　林老坐在前面，如一尊佛像一般，一动不动，也不催促。　　时间在慢慢流逝。　　　　“呼——”屋内的人放下笔，长舒一口气，嘟嚷着，“汉字也太难写了一些。”　　当他交上考卷的时候，林老也只是瞟了一眼，“通过。”　　苏扶咧着嘴笑起来，“辛苦林前辈。”　　他步伐轻快地走出屋，却见一看上去憨厚的少年站门外。见他出来之后，冲进了屋子里。　　“林前辈，为什么我不行？”那男子像是憋了很久，虽然极力压制自己的声音，但苏扶还是听见了。　　“因为回答错误。”　　“怎么会是错的？”男子的声音十分急切，“那都是按照我的想法所写，请问哪里有错误？”　　苏扶微微笑了起来，正确答案？　　估计又是一个以为正义就是一切的傻小子。　　　　他们所做的试卷里虽然都是江湖上所发生的大事，前人的经验貌似已经给出了回答，但是他们在当时看来很正义的做法真的是对的吗？有多少人，会去关注正义之后发生的事情？　　苏扶摇摇头，不想再听下去，加快了步子。　　　　“没错，只是你并不适合这里。”林老的声音倒是不紧不慢。　　“可是这里不是伸张正义的地方吗？”男子突然加大了声音，“当初要不是岳大哥，我也不会有机会来到这里！”　　岳大哥？　　苏扶不由自主地止住脚步。　　“自打那之后，我就发誓一定要做一个和岳大哥一样的人，要做一个见义勇为的大侠。”　　“小伙子觉悟挺高，不错。”林老的语气依旧是不温不火，挺像是在敷衍。　　“那为什么不肯要我？”　　“回答错误。”　　　　屋里传来纸张被撕碎的声音，苏扶迟疑了一会儿，放轻脚步又往回退了退。　　但是好一会儿，都没有人说话，他觉得奇怪，正准备探头去看看，却听到男子的声音传来，“不知哪里错了，还请林老告之？”　　回答他的只有窸窸碎碎的撕纸声。　　“是富商徐老板的案子吗？是那个县官的案子？还是青楼女子的案子？”男子一步步逼问，林老依旧不回，“那是岳大哥的案子吗？”　　苏扶的眉头不禁一跳，岳林的案子是这些题里出现最早的一桩案件。　　　　大约是在十几年前，嵩山派的第一高徒带着《嵩山十六剑》出逃在外，岳林受了嵩山掌门的请求去将叛徒抓回来。没想到在追逐叛徒的过程中，两人惺惺相惜，那位高徒向岳林说出了自己背叛嵩山的真正原因——那嵩山掌门只是一个道貌岸然、利用自己的地位敛财的小人，平时他对徒弟们暴力相向，以教他们《嵩山十六剑》来威胁他们乖乖听话。他不忍再受利用，所以从嵩山逃了出来。　　岳林看了他身上的伤，相信了他，并建议他在即将到来的武林大会上揭露嵩山掌门的真相。而就在武林大会的前一天，那人却死了。　　岳林知道，肯定是嵩山掌门下的毒手。　　但是找不到证据，因为根本找不到死因。　　不过有一个人，不管对方死于什么原因，他都能一眼看出。　　那就是名扬天下的年轻神医云飞儿。　　云飞儿是大药谷的徒弟，百年难遇的天才，不仅熟知各种□□，更会配置各种□□和解药。只是大药谷早有规定，大药谷中的人可随意救人，但是不可插手江湖中的恩怨，这是也保证他们在江湖上平安行走的一个规定。　　　　“岳大哥好不容易说服云飞儿，云飞儿这才帮助他一起拆穿了嵩山掌门的虚假面孔，嵩山诸多弟子免遭毒手，这难道不对吗？”屋中的男子的声音有几分激动，“如果是我，肯定也会想尽办法寻求云飞儿的帮忙，只有这样才能帮助更多的人，也才能为那个冤死的人洗刷冤屈，难道不是吗？”　　“唉……”林老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那你可知云飞儿之后的下落？”　　苏扶的手紧紧握起，脸色变得复杂起来。　　“他违反了大药谷的规矩，被逐出师门，之后便没有人知道他的下落了。”　　“你可知，如果他继续待在大药谷，他现在又会怎样？”林老紧接着追问，但是没等对方回答，自顾自地说起来，“以他的资质，成为江湖中有史以来最厉害的药师也不在话下，而现在，他却默默无闻，不知所踪。”　　“难道为了一己的前途，就要对需要帮助的人置之不顾？”　　　　“难道为了他人的事情，就要牺牲自己的一切？”　　苏扶反应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进到屋子里，实在是失态。但是这小子那种道德绑架理论他听起来实在是火大。　　“在那件事情之后，他没有大药谷的庇护，之前得罪的人全都找上门。他四处躲藏，至于那些想要找他治病的人，根本打听不到他的下落，更多的人受到波及。难道这就是你所说的正义的事情？”　　“这……”　　“以正义的名义让人做出选择当然容易，毕竟不需要自己承担任何责任。”苏扶冷哼一声，清冽的眸子中闪过不易察觉的怒火。　　“难道选择坐视不管，真的就能够正常生活，成为江湖中最厉害的神医？”黑衣少年的语气软了下来，幽幽的一句话倒是让苏扶找不到撒火的点。　　“既然林老已经给出了答案，谁对谁错不是一目了然吗，大叔？”苏扶挑挑眉，带着少年特有的意气风发和自信。　　“我才十八岁，不是什么大叔！”黑衣少年少年讷讷地重申一句，又看看对方那张十八岁的脸，声音弱了一些，“真的不是大叔……”　　“居然不是大叔？！”苏扶仔细瞧了瞧那张连，那么深的法令纹怎么可能才十八？　　“我这有美颜药膏，你需要吗？”　　“真的可以吗？”　　“保证让你年轻十八岁。”　　“可是我才十八岁啊……”　　　　“重点是这个吗？”林老实在看不下去，将手中唯二的两份卷子收好，“就算通关也不代表你的回答是正确回答，就算没有通关，也不代表那是错误的回答。”　　“那为什么我不可以？”黑衣少年少年无比诚恳地望着他，“既然没有真正的答案，我的这个答案也是可行的。”　　“但是这里需要的是另外一种答案的人。”苏扶抢答道，“大叔，你不适合这里。”　　“才不是这样。”黑衣少年认真地说，“岳大哥曾说过，只要按照我认为是正确的去做，那我一定能够进入五峰学院。”　　“他就只会说一些好听的话，尽会许诺一些不可能实现的事情。”苏扶冷笑一声。　　“不，他说的都是自己能够做到的事情，你不了解他，请不要随意诋毁他。”　　“诋毁？”苏扶不屑地说，“当年他保证会好好保护的岳飞儿呢？他有好好保护吗？”　　当云飞儿被大药谷除名之后，没有人知道他的下落。但是苏扶却是最清楚不过，云飞儿是一个医痴，除了研究药理，什么都不会。在失去大药谷的庇护之后，他四处被人追杀。还有一群想要利用他或是求助他的人，也在疯狂地寻找他。　　苏扶记得自己最后一次见到云飞儿的时候，他正被一群人追杀，样子十分狼狈落魄。在见到他们之后，他想逃走。但是被二师兄拦住。　　“回去向师傅道歉吧，这样还能够留在谷里，至少不用这样每日躲躲藏藏，可以安心研究药理。”　　　　“你怎知岳大哥没有好好对自己所说的话负责？”黑衣少年的眼睛里闪烁着光芒，坚定而又坦荡，“虽然我不知道当初的事情真相是怎样，但是我相信，云飞儿会选择消失在江湖上，那是他自己的选择。”　　“自己的选择？”苏扶一把揪住黑衣少年的衣领，神情激动，“一个什么武功都不会的医者，为了躲避追杀每天四处逃生。为了活下来他用尽了全部的力气，他还有什么力气去选择其他？”　　黑衣少年愣愣地被他抓着，沉默了一会，才说：“岳大哥不能代替云飞儿做决定，谁也不能。当初云飞儿选择站出来，他猜得到后果，但是依然选择站出来，是因为它觉得自己所做的是正确的。而他就算被追杀，仍选择一个人躲藏，是因为那是他自己的选择。”　　“你知道些什么！”苏扶将他用力一推，“别在那里自以为是！”　　黑衣少年后退了几步，心平气和地吸了一口气，“为云飞儿不值的你，难道不是自以为是？”　　　　“你通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