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亭道上,阿湛的眼睛跟着街边摊贩摆出来的满目琳琅,认认真真地观察着。忽然,耳畔风动,他一伸手便接住了从天而降的一团黑影。
是一面手持的琉璃镜,每改变一寸角度,那五彩斑斓的镜面就会跟着变化纹路。
这东陆常见的东西在阿湛眼里稀奇得很。他朝身旁看去,只见李舒意大方道:“不必客气,送你了。”
阿湛嘴角刚裂开,李舒意就跟着补充道:“真看不出来,女孩子家才喜欢的小玩意儿,你怎么也如此欢喜。”
阿湛倒也不恼,想了想,把小镜子藏进胸前的衣服里,持着拳头就朝李舒意招呼了过去。
裴濯与江凝也走在后面,看到这两个少年穿梭在人群中,你追我赶,朝气蓬勃。裴濯没由来地,想起方才记川楼上,温热的指尖若有似无地擦过耳边。
“对了,”江凝也摇着纸扇,“那女孩儿的家人,已经安置在并州了。”
“殿下思虑周全,居煌镇太近,容易招致麻烦。迁居去并州的确是好的。”裴濯略一点头。
沉默了片刻,江凝也又道:“康承礼嚣张跋扈惯了,与那些脏东西一模一样。”
“阿濯,”他若有若无地叹了口气,“再干净的水倒进墨池里,也还是乌黑一片。”
“我不知殿下何意。”裴濯答道。
“你与钟剑波是不是旧识?”凤眸里尽是好奇。
裴濯看向前方,承认道:“数年之前,有过几面之缘 。”
“在仓廪学堂?”江凝也不紧不慢,语气却逐渐压迫。
裴濯颔首道:“钟大人原先在翰林院任职,那时曾教过几次课。”
这是实情,江凝也恐怕早就查到了。
“那么,你也认识康承礼?他也曾说过,自己是钟剑波的学生。”
“有过几面之缘,并不相熟。”
“阿濯的意思是,你与康承礼熟悉的程度,和与我一样?”
长亭桥上,裴濯顿住了脚步。这一次,他没有再回避江凝也的眼神,反而认真地顺着那视线回望了过去:“殿下究竟想问什么?”
江凝也诚恳道:“只是好奇当年发生过的事罢了。”
“殿下身边有云麾将军,一问便知。”
凤眸里沾着些委屈:“杜舜记性差,哪里比得上阿濯。”
裴濯心软了一分,却忍了忍,径自朝前走了。
江凝也扇子一晃,跟了上去:“阿濯,这话说的是你自己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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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渐深,灯火与明月相映。
红馆仍旧熙熙攘攘,一片繁华之景。
“钟剑波……不像是青竹派的人。”宗盈关上了窗子,将浓郁月色挡在屋外。
屋内有一整墙的书卷,墨香扑鼻,一如当年。
宗盈见裴濯望着那一排排书卷,微微一笑:“这间虚室的布置从未变过。殿下来的时候,也喜欢在这里过夜。”
“是么?”裴濯有些出神。
“我只好将屋子让给他,自己去楼上喝酒。”宗盈抱怨了一句。
裴濯这才回过神来:“我不是……”
宗盈打断了他:“还说不是,当初我就看出来了。”
烛火摇曳之中,裴濯一怔,沉默不语。
“他知道吗?”宗盈问。
“不重要了,”裴濯不自然地挪开视线,回到了起初的谈论,“倘若钟剑波不是青竹派的人,他又为何惦念着昭文九年的事?”
“或许顾念着我们的师生情谊罢,”宗盈嘲弄道,“只不过渎神案开始之前,他就听到风声连夜跑回老家了。如今又来说自己记挂着谁,着实有几分好笑。”
“他来过红馆吗?”
宗盈摇头,抿嘴道:“从未见过。只是听客人说,这位钟大人虽年轻有为,却高高在上,自私自利,风评并不好。”
“不过,如今也鲜有那风评好的。除了那些个油嘴滑舌、面面俱到的世家公子,没谁不在背后说两句别人,尤其是在红馆这地方。”
裴濯走出红馆大门时,宗盈的话还在耳边飘荡:
“……还有胆大的传殿下的闲话,说他穷奢极侈,荒淫无度,助长了帝都纨绔子弟的嚣张气焰。佑西府来拿人的时候,皎皎姑娘还专程来让放了。殿下大度,不与他们计较,还反问说,难道不是实话吗。之后,这流言更是一发不可收拾。”
思绪戛然而止。裴濯侧过身,余光瞥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对方没有注意到他,只顾着和一容颜姣好的美人调笑。
传情之畔,那美人忽地将手上的团扇狠狠拍到了那人脸上,顿时留下了一个火辣的印子。美人拂袖而去,那人却紧随其后,一副馋涎谄媚的模样,像极了……一条讨食的狗。
裴濯收回了目光,心底生出一分讶异。未及细思,就见一金碧辉煌的车辇挡住了去路。
一把纸扇慵懒地撩开帘幕,江凝也瞧着他,轻轻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想必宗姑娘今夜是不会留我了。”
裴濯听得这话,一时心情有些复杂。既好笑,又酸涩。情绪交织之时,那满目琳琅亦使人恍惚。偌大的稷城之中,他无论在哪里都能遇到江凝也。
他的确是不想见到他。
然而,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变成了他们二人并肩而行。
许是沉默了太久,裴濯少见地开口道:“我在红馆见到了尚书令。”
“韩近?”江凝也评价道,“整个唐国,他没去过的风月之地一只手就能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