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濯弯下腰,朝她伸出了手,轻声问道:“冷吗?”
“冷……”少女喑哑的声音颤抖着。她望着眼前这人,犹豫了片刻,还是将自己的手伸了出去。
江凝也本是饶有兴致地打量着眼前这一幕,摇着的纸扇却忽然停住了。
只见那少女在起身之际顺势扯下了发上的木钗,然后直直地朝裴濯身上扎去——
“裴先生!”苏琰惊叫出声时,阿湛已然察觉,劈手就朝那少女砍去。
裴濯拦住了阿湛。
然而,他的左手包裹着那只木钗,几滴鲜红顺着苍白的手腕落了下来。
他望向那少女,原本楚楚可怜的面容此刻却充满了怨毒。
“……你还我爹爹。”一字一顿,从齿缝中钻出。
裴濯就着那木钗反握住了少女的手,问道:“你爹,是何人?”
少女的视线轻轻落在了他的袖口上,金色的龙纹在暮色下流淌着淡淡的光芒。
“嘲风军?”
“我听见了,你就是华贲都指挥使,”那少女憎恨的神情令周围人皆是一愣,可说及此事,她却不禁哽咽起来,“我阿爹不想打仗的……他不想离开东州……都是你,是你要打华贲那场仗!他才回不来的!”
她一面说着,一面使出了全身的力气要挣脱裴濯。泪珠子如细线一般,在尖叫声中碎裂开来。
原本吵闹的桥畔在这时安静了下来。路过的稷城百姓纷纷停下了脚步,侧目而视。
谁人不知,四年前北境华贲一役的惨烈——血流成河,死伤上万。那一切本不该发生,若不是当时新上任的都指挥使一意孤行,非要与蚩族挑起战争,又怎会有东州百姓被强行征入军中。
哪怕过去了四年,也有人许多记得,当时那装满了衣冠的灵柩结成了长队,哭声翻山越岭而至。
江凝也轻轻挑眉,饶是他两耳不闻窗外事,也听说过此事——那一战,也并不仅仅是边境的战役,更是裴濯此人在朝中终于选择了那个权势滔天的人,太师褚梁。朝臣们都说裴濯做出了正确的决定,洗清了自己身上“罪臣之子”的阴霾。而坊间流言却皆道他背信弃义、与奸臣为伍,必遭万世唾骂。
而他眼前,裴濯听到那哭诉之声,竟毫无动容。冷漠如斯,令人生畏。
真不愧与那些脏东西是一丘之貉。
正想着,忽听不远处传来了车马声。江凝也侧过身,嫌弃似的用纸扇掩住了鼻息。脏东西来了。
“裴大人与世子远道回城,监察院未能出城迎接,还望裴大人见谅。”
声已出,人方至。玄衣轻甲清了宽阔的道路,从中步出一身朱红官袍的中年男子,方正的下颌蓄起了须髯,小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饶是多年不见,裴濯也能认出他来。当今的监察院院长,章若晗。
章若晗笑着看来,惊异道:“裴大人,这是……?”
裴濯早已放开了那少女,此时拍了拍衣袖,将受伤的左手负在了身后。
“路遇城郊百姓罢了。”
裴濯朝那少女道:“你还不走?”
那少女瞪大了眼睛,泪水尚未干涸。但她瞧见了监察院的人,不住地颤抖起来——比方才与仇人对峙时更为可怖。她低下了头,尽量避开对面的视线。
章若晗微微一笑:“这姑娘是城郊哪里的?”
不待那哆嗦的少女回答,江凝也插话道:“南面山下居煌镇的。”
“殿下?”章若晗这才发觉桥边一身华服的人,速速弯腰行礼。
然而江凝也却不看他,径自问那少女:“我说得可对?”
少女抓着衣襟,不肯回话,似是默认了。她小心翼翼地抬眼,见这年轻俊美的公子用扇子遮住了下半张脸,摄人心魄的一双眼睛却冲着她弯了起来。
皎皎会了意,立马上前,从袖中掏出了几颗碎银放入那少女的手中,并柔声道:“姑娘,稷城距你家甚远,今夜天色已暗,不如在城中找一处歇脚的地方,待明日再回家不迟。”
那少女没吭声,低头握着银子,继而转身飞快地没入了熙攘人群之中。
江凝也微微蹙眉,对上了裴濯的视线,继而也对他露出了一贯的笑容。
“奉天,诏曰:华贲城指挥使裴濯在北境效力十载,耿直清正,功名昭昭,平息北陆战事,保我唐国河山。念其安//邦之才,为栋梁者,必济巨川。故诏回帝都,晋尚书使,食邑一千户,赐云中府良田百亩,南唐锦缎二百匹,其余封赏待殿上议。请奉。”
章若晗的声音低沉清晰,回荡在建河之上。
“殿下,裴大人,今夜宫中设宴款待沧族世子,还请诸位移步。”
江凝也仍不看他,只问皎皎:“来了吗?”
他嗓音悠然清润,恰好让裴濯和章若晗都听见。
皎皎甫一点头,苏琰和阿湛回过身,便见不知哪里来的一列舞姬和一列乐师,浩浩荡荡起码有五十余人。那队伍里有笛有箫,甚至还有敲锣打鼓的,好不热闹。
章若晗还未及说话,便见那些舞姬和乐师分开来站在成排的守卫军跟前,给队伍后方姗姗来迟的金玉车辇让道。
“阿濯,”江凝也咬字清晰,暮色落入他的眸中,一片潋滟,“这可是我特意为你准备的。”
渐去的云影遮盖住了裴濯的半张脸,如晚来烟雨飘落在了稷城的古道上。
这一幕看得江凝也一愣,突如其来的似曾相识在刹那间涌上了心头。但随之而来的,却是无穷无尽的茫然。
“多谢殿下。”裴濯轻声道。
江凝也收起了纸扇,眸中笑意仍在。他路过章若晗时故意停下了脚步,小叹了口气:“章大人不早说自己来了,这车辇可只备了三驾。这下,要劳烦章大人绕道了。”
章若晗弯着腰,低头拱手,耳畔的轻笑显得极为刺耳。
稷城西巷之中,往来人潮如建河之波,将一切细枝末节藏得天衣无缝。
——有趣。江凝也坐在金玉车辇上,还回想着方才那一幕。华贲都指挥使在帝都的恶名怕是要传开了……那人既已投诚褚梁,倒也没什么值得同情的。只是,他想要知道的事情,他失去的……或许全都与此人有关。
思及此处,久违的烦躁从心底升起。他轻轻皱眉,细长的手指按上颞穴。
跪坐在一旁的女侍皎皎为江凝也递上一杯热茶,掩面笑道:“那小裴大人模样倒真是好看极了。我看,咱们稷城又要传上许多风流事了。”
“冷鼻子冷眼的,跟章若晗有什么区别?”江凝也捧着茶,心不在焉道。
“那纵然是冷着一张脸,还是俊雅至极,温润清举……”皎皎说着,忍不住想回头。
“下车。”
皎皎一愣。
江凝也抿了一口茶水,见她还跪坐在原地泫然欲泣的模样,惑道:“愣着做什么?让你去给小裴大人送杯茶。”
皎皎闻言,瞬间收敛起了眼里的泪光。
待她送完茶回来了以后,脸蛋上都有些泛红:“小裴大人说——”
“劳烦姑娘替我谢过殿下,宁安春叶不浓不淡,恰好。”
裴濯捧着茶碗,乌黑的瞳色里映着那走在前方的车辇,纱幕与鹅黄宫灯相映,将那人的身影衬得极为柔和。
差一点,他就要伸出手去阻止那落下的帘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