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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花流水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一晃又是几个月过去了,长留上仙白子画忙于政务,自身修炼也未片刻松懈,闲暇时还要照顾绝情殿的花花草草。对于小徒儿,他言出必行,果然做到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任其像野草一样,在绝情殿一角自生自灭。  花千骨自以为明白师父的苦心,为了督促她勤于修炼,强作无情。然近在咫尺,却要刻意回避,无法相亲相见,怎受得了夜夜碧海青天,细数着一粒粒红豆,煎熬成了一窝浓稠。这样下去,不要说修仙,只怕相思就能成劫,花千骨不得已,只好咬咬牙,暂时搬离了绝情殿。  虽说不相见,但是小徒儿只要在绝情殿内,白子画还是时时刻刻感觉得到她的存在,一旦搬离出去,偌大一个绝情殿,一下子变得空荡荡起来,只剩独自一人形影相吊。开始时白子画还并不觉得什么,被驱逐到弥梵天,六界只过去区区百年,他已独自清修了三万多年,沧海桑田几度,绝情殿却依旧四季如春,岁岁年年花相似,年年岁岁人相同,寂寞对于他来说,已经成了家常便饭。  竹染如今已经入主贪婪殿。他虽然罪孽深重,但是他和白子画、笙箫默一样,是长留诸位师长看着一点点长大,每一位长老都手把手教过他一招两式,早就把他当作自已的孩子一般看待。自家孩子犯了错,打几下、骂两回、罚一罚就好了,浪子回头金不换嘛。  长留绝情殿尊上白子画掌重掌门之位,贪婪殿竹染主持长留外政,销魂殿笙箫默主持长留内政。三殿九阁从新正位,长留声望如日中天,一时无二。白子画终于脱离日常政务的苦海,着力于潜心修炼,然而不知怎的,他静坐冥想的时间越来越短,并没有任何人、任何事打扰他,可心绪却总是平静不下来。  究竟哪里不妥?  月照无眠,绝情殿外庭院内,桃花纷落,一缕流光回旋飞舞,横霜剑光辉隐隐,映着寒月光华,在夜空中留下无数回旋荡漾的涟漪。  舞剑之人身如疾风,矫如游龙,只是剑意大开大阖,毫无凌厉的杀伐之气,也没有变化莫测的灵动之魂,反而又透着些许焦灼与迷茫,与平日里不怒自威,含而不露的内敛气质颇不相称。  横霜剑轻吟着,分开重重涟渏,破空而行,剑气越来越盛,剑尖上一点光芒骤亮,映得方圆数丈皆有如白昼!呛啷一声,仙剑似承受不住剑上涌来无穷无尽的真元,忽然强烈地震动起来,白子画一松手,任他落在地上!  “摔死我了!”横霜剑灵呜咽一声,撒娇耍赖,伏地不起。  “起来!”  白子画一声冷喝。可怜的横霜剑灵吓了一跳,相伴千年主人对他一直呵护有加,从来没有让他受过丝毫损伤。上次让七杀圣君杀阡陌的菲夜,擦破了点皮,主人亲自用天蚕丝沾上玄寒水银,给他试擦了几百遍,还唯恐留下伤痕。今天,主人怎么了?用心去看,哦,原来是二……主子,一别百余年,怪不得使唤起他横霜来都不顺心应手了。  “连你都敢不听我的!”  心意相通,白子画立即感应到了横霜的所思所想,本来并没有生气,如今他还怎么忍耐得住。明明是自己的贴身佩剑,居然也敢拿自己和另一个比,是的,另一个原来比他强那么一点点,早已时过境迁,如今是他主宰一切!将来也是他,只会是他一个,另一个再也不存在了!  白子画终于明白,是什么困扰了他波澜不惊的心绪,横霜不过是把佩剑,对另一个仍然念念不忘,何况花千骨。白子画越想越觉得有可能,一定是另一个告诉她,自己只是第二元神,并不是她真正的师父,让她远着自己,躲着自己。  月下,白子画无声无息地在绝情殿花间树丛中穿行,绝情殿宫院宽广浩渺,不过他也不是要去哪里,只是忽然心动如潮,无论如何也平静不下来,惟有月下独行,以求一洗心中烦燥。  他就这样凭本能穿行着,忽然身形一顿,围绕着他的淡雾渐渐散去,花树之下、灵石之畔,仿佛看到一个娇小轻快身影,踏月而来,伴着叮当宫铃声糯糯地叫“师父”。  那抹去的一夜,如同魔咒困扰着他,他们究竟做了些什么?说了些什么?自己的徒儿和另一个,做下些他无法掌控的事,一起瞒着他。他的徒儿,变得如此悖逆不伦,都是让另一个给教坏的!是可忍孰不可忍!  “小骨,我要让你彻底忘掉他!”    弥梵天小世界澄澈如水晶般的夜空下,红日西陲,天际余辉散落出奇才光芒,云海翻腾,水波倒映间,尽显美妙天籁。此地水天之外别无它物,纯净如一,这世间没有任何地方比这里,更宁静而致远 。  “美则美矣,可惜缺了些生趣。”  白子画(第一元神)长叹一声,从心底里又把那一个鄙视了一遍,笨点资质差点也就罢了,还懒得出奇,只知和鱼虾为伍,连间小屋都不起,怪不得三万年还没突破十重天。  他只知奚落那一个,殊不知以前的自己,又何尝不是同样随遇而安。自幼便入长留,身为掌门嫡传弟子,长留上下对他的教养,不啻于天庭诸皇子。他需要做的,只是心无旁骛地修炼,将来继承长留基业,守护八方安宁。而他自己的衣食住行,有一大堆人替他精心安排,务必让他在最纯净的仙灵之气内,过得舒适安逸。  彻底改变他,慵懒逍遥神仙生涯的,是花千骨不经意的一句话。她来到绝情殿后,凡事亲力亲为,不假他人之手,还说“自己打扫的才有家的感觉”。家!这个字对他来说既陌生又熟悉,绝情殿只是他的一个住处,而“家”他从来没有拥有过。从此后,在绝情殿内最多修剪修剪花枝,摆弄一下草木的长留上仙,去到花莲村小徒儿家旧宅,一点也不嫌破旧肮脏。翻修茅舍,担水劈柴,割除杂草,以前他不是不会,只是不屑去做,却因为有了“家”的感觉,做得趣味十足。  虽迟早会回到六界,但在弥梵天修炼期间,白子画也不愿将就。环顾四周,不由皱起眉来:  “这里没有可用的木材石料?”  在纯净的水世界造房子,谈何容易?然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无风起浪,小小天地间,轰然矗立起一座水晶琉璃宫宇,水面凝结成冰,光洁如镜,倒影出漫天星空,无数冰雕星罗棋布般嵌在四壁穹顶,或若琼花瑶草、或似异兽怪石、或如山石嶙峋、或拟树枝桠槎,散发着深浅不一的蓝色光晕,放眼望去,波光流转如梦似幻。  “可惜颜色单调了些?”  白子画虽然只爱穿素色衣服,但喜欢周围的环境色彩缤纷。宫宇四周铺满碧绿水草,厚而软,韧且坚,隐隐透着红纹,点缀着数朵若隐若现的奇花。起居室内有一口浅浅水池,池底有几株晶莹剔透的珊瑚树,池水波纹隐隐,十数条指头大小、五颜六色的小鱼穿棱其间。  新居刚安置完毕,笙箫默的笛音传来一道好消息,花千骨已迁居销魂殿,闭门不出,潜心修炼。  放下唯一的牵挂,白子画顿觉神清气爽,心如月下平湖,其明如镜,片澜不生。平静的池面上,忽然有一条水柱旋转着冲天而起,升起三丈后,才四下溅出,白子画顺柱而下。平静的水底中有了湍激的水流,隐隐感觉到一种压力,越来越大,几乎无法立足,身体随着水流飘荡起来。  水的力量,看来虽柔和平静,其实却是无坚不摧,无物可挡的。滴水已能穿阶,洪水更能使山峰移形,城市毁灭,自古以来,天下就从来没有任何一种东西能抵抗水的力量。  身上的疤痕可以康复,然道心中动念后,留下的爱痕,却永不磨灭。道心已破,无可复原,白子画索性把身和心都打开,如同筛子一样,让水流穿过,洗涤心中的繁杂纷乱,不忘过去,也不修伤痕,只将尚存的冰心道念,再次净化。   大道缺一,生无穷变化,留一线生机!  长留仙山,销魂殿内,香烟缭绕,异兽徜游,一派繁华热闹景象。  白子画(二)神态淡然,手中正捏这一枚白子,拈着棋子的两根修长的手指,与羊脂白玉棋子一般颜色,不停地翻滚把玩着,却迟迟不肯下子。笙箫默则面色凝重,紧张地盯着千年古松棋盘,额角细汗密密不满,湘竹折扇狂摇,可怎么扇都觉得热。  面若桃花的小幽若,伺立一旁,强忍着笑,面容怪异。半个时辰前,被儒尊的一句“观棋不语”,吓得连忙捂住小嘴,怕被赶出去,一直隐忍到现在。  自从师父花千骨搬来销魂殿与自己同住,整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潜心修炼。日子一久,尊上便开始频频找儒尊下棋,三天两头来到销魂殿,来了一坐就是大半天。可是尊上不开口传唤,师父怎么也不肯出来相见,两人就这么僵持下去。  这下可苦了儒尊笙箫默,他们师兄弟下棋,从来不论输赢,一局棋分开几年下完都有可能。可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掌门师兄的心思不在棋盘上,落子毫无章法可言,任意随性得很,连不太懂下棋的小幽若,看了都忍俊不止。  笙箫默心知肚明却不敢说破。如今,他们绝情殿师徒之间的事,可不只是两个人的事,他这个做师弟的无论做下什么,都是对得起一个,对不起另一个。算了算了,绝情殿的家务事,容不得外人置喙,任由你们闹个天翻地覆,我只做壁上观。  殿内三人下棋的下棋,观棋的观棋,能说得上话的却三缄其口,可急死了门外伺候的东方千刀。蜀国皇子尚未入学长留,东方暂时隶属销魂殿打杂,负责来往客人的通传禀报,每日有三个时辰得蹲守在销魂殿门口。  “白子画和花千骨两个怎么一点不急,好像要把这师徒做到天荒地老,可我爹娘命在旦夕。”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在殿门外抓耳挠腮,团团转了几圈,东方千刀突然拍拍脑袋,计上心来。偷偷跑去花千骨的寝殿,先在门口张头探脑,趁着没人注意,赶紧溜进去从案几上偷了一盘糕点。转回销魂殿,轻轻叩门进去,在棋盘边放下托盘,道:  “尊上、儒尊,这是骨头姐姐吩咐小的送来的。”  终于有人送台阶来了,白子画淡淡一笑,拿起一块糕点来尝了尝,果然是她亲手做的味道。  又拿起一块来,装作不经意的样子,问道:  “你的骨头姐姐最近可好,她现在在忙些什么?”  东方千刀忙躬身禀告道:  “为了不负绝情殿首徒之名,骨头姐姐日夜勤修苦练,不敢丝毫松懈。刚才听闻尊上在销魂殿与儒尊下棋,特意准备了一些糕点让小的送来,如今她已然房修炼去了。”  “嗯。”  白子画欣慰地点了点头,再次看向东方千刀,觉得这小孩眉目清秀,十分可爱,当个杂役童子真是可惜了。便对他道:“东方,你其实可以和普通弟子一样,通过长留每五年一次的考试,成为正式弟子。长留招生从来不问前世今生,只要你真心向道,便有仙缘。”  东方忙诚惶诚恐地答谢道:“多谢尊上抬爱,小的能够来到长留山伺候仙人,已经心满意足,不敢再有奢望。”  白子画脸上刚掠过一抹和颜悦色,顿时冰封起来,看来这小子还是不死心,相信这世上救你爹娘的方法,不止一种,为何非要跟他纠缠不清。  笙箫默看师兄沉默不语,便挥挥手,对东方道:“你先下去吧。”  东方躬身退下,殿内又复静谧,师兄弟继续专注于手谈。  忽然销魂殿一角有一道幽幽碧光闪过,白子画觉得好生陌生,便向碧光闪动处望去,这才发现角落不显眼的墙壁下,正摆放着一座青铜古鼎。师弟笙箫默喜欢收集些金石古玩,每次来到销魂殿,都会发现多了几样玩意儿。以白子画的眼光,一扫便知来历,唯有今日这座青铜古鼎,式样奇古,上面还镌刻着数行弯弯扭扭如蝌蚪般图文,似乎是古篆之前的上古文字。   古鼎看似无用之物,堆放在屏风后面,如果不是突然发光,很难引起白子画的注意。他神态如常地注视了一会古鼎,心却不知为何,渐渐地跳得快了起来。正想走进前去细看,笙箫默突然“啪”地一下落子,继而哈哈大笑起来:  “师兄,这一招叫围魏救赵,承让了,承让了!”  白子画这才回眸棋盘,发现一局即将终了,目前算来他略输几个子,只剩下左上角一块还争夺不下。便淡淡一笑,道:“胜负还未分明,师弟这句承认,说得也未免过早了!”  笙箫默舒爽地摇着折扇,笑道:“师兄你有点心不在焉,再下也必定是输,不如咱们下个赌注,如何?”  白子画已然隐隐猜到,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想承认又不想拒绝,索性笑而不答。却没想到,笙箫默一指身边的小幽若道:  “咱们就拿幽若当赌注,”  一句话,白子画和幽若两个都一愕,幽若气鼓鼓地问道:“为何赌我,是不是尊上输了,我就要做你销魂殿的徒孙?”  笙箫默慌忙解释道;“岂敢岂敢,你们绝情殿一脉相承,只收一个徒弟,我若赢了你,可不是断了绝情殿的香火。只是你在我这销魂殿也住了好几年了,以前是绝情殿空无一人,你小孩子一个害怕,才来我这里住。如今,尊上已然回到绝情殿,你怎么好意思继续吃我销魂殿,可怜巴巴的那点份例。”  幽若不服气地一跺脚,怒道:“儒尊,这销魂殿里养了多少异兽祥鸟,光说你养的六头金毛狮子,每一头吃的都是我的十倍之多,说得好像多了我一个,就吃穷你销魂殿似的。”  笙箫默却不依不饶,一本正经地继续诉苦道:“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我主长留内政之前,原以为大家都是神仙,不眠不食,衣服也都是天蚕丝织就,千年不损,应该没有什么开销。没想到,修炼所耗简直就是个无底洞。长留每一名普通弟子,光日常修炼所需的资源,仙灵之气、天材地宝、法器道具……几乎抵得上一些小门派全派的开支。怪不得,我们长留每五年一次,只招十几位弟子,实在是招得起,养不起。”  幽若越听越不是味,扯着尊上的衣袖,哭诉:“尊上,你看儒尊他欺负我。”  白子画和颜悦色地拍了拍她的胳膊安慰,转身对笙箫默道:“那师弟想如何下赌注,赢了如何?输了又如何?”  笙箫默“刷”地一合扇子,贼嘻嘻地笑道:“赢了吗,幽若就可以继续留在我销魂殿白吃白住,输了就……”  白子画不待说完,一推棋盘长身而起,道:“我认输!”随后一句话也不多,拂袖而去,走远了才飘来一句:“幽若,你即刻跟师祖回绝情殿。”  “是,尊上。”  幽若急急忙忙跟上,却不忘回头,冲着儒尊吐吐舌头,做了个大鬼脸。  笙箫默却毫不介意,笑得像只偷了鸡的小狐狸。他算是看明白了,绝情殿的家风是上行下效,师父总是绕着徒弟转圈圈。幽若到了哪里,她师父就跟去哪里传道授业,那她那位无事不登三宝殿的,师父的师父,也就不会再来销魂殿,借口下棋磨着他交出人来。  此时,角落处的古鼎又闪过阵阵碧光,笙箫默顿时收起嬉皮笑脸的模样,急急如律令,才如电般闪到古鼎前,轻轻一掌拍在古鼎上。鼎身上蝌蚪文同时亮起,复又暗去,如此九明九暗,方才不再有异样。   做完之后,笙箫默已有如在暴风中冲刷过了九次,汗透重衣,脸色苍白之极。苦笑道:“师兄,我知道你在那边度日如年,隔三差五就来问长问短,可我这里可是才过去几个时辰,差点就被那一个发现了,幸好刚才我机灵。”接着,心里又自我排解一番,如此一来,他既安慰了弥梵天的师兄,也帮了绝情殿的师兄,一碗水端平,各帮一次,就不能算他插手人家家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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