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巳时,小鱼从撩开马车窗帘,入眼便是丹儿。丹儿拉她下马车:“二位将军上朝还未回府,夫人在房中等着小姐。” 二夫人身边体己的大丫鬟祥儿立马迎上来:“少夫人回来啦,此去鸾岱山修养,身体可有好转?知道您舟车劳顿,夫人今日早早地吩咐厨房为少夫人做了您爱吃的糕点小粥,解解乏。”又对身边的鞠夕道,“带着这些丫头,将少夫人的行李拿回芙蓉阁。” 鞠夕道“好”,带了身边的丫鬟搬行李,伸手就要去拿离得最近的妆奁,忽被一双手先拿去,鞠夕抬首,适才还在车夫位置的方燃此刻正低着头,偷偷笑着接过鞠夕手中的妆奁。 小鱼看着跟前的景象不由得偷笑,怕一侧的祥儿看出端倪,拉上她就往府里走:“在鸾岱山几日,得仙气神境蒙泽庇护,我已好了很多。” 厢房内,二夫人拉着小鱼的手,柔声道:“几日奔波,瘦了些。” “不累的。来回鸾岱山之间,安曜都是遣了方燃让仙鹤送我,只是怕仙鹤若是现身人间引起圣津都的百姓恐慌,总是让方燃驾了马车在城外再乘仙鹤去鸾岱山,去程不过一两个时辰。” 二夫人三十余岁,平时保养得尚好,加上生性纯良,嫣然巧笑间全无寻常官家夫人的骄傲跋扈,故而小鱼虽和二夫人接触得少,但在府上时,她并不排斥与二夫人絮叨说话。 祥儿已将甜糕和小粥端来,二夫人让小鱼喝点粥水去去乏,兀自说道:“曜儿自出生起便被送往鸾岱山,整整二十余年才回家,还是因着同辘夷国的战事……我知道将军这些年很是想念曜儿,如今将军将入花甲,唯盼曜儿得以享享常人之乐、世人之情,这也是为何将军这样急着替曜儿说亲。好在,曜儿娶你,是甘心情愿的。”二夫人兀自说着,见悯帜低头沉思,只道她默默听着,“嫁入府上之前,你身体不好,我曾问过曜儿,要不要简单办场婚礼便好,他说你近日身子已无碍大有好转,我那时见他眼底的柔情拦都拦不住,便知道他不是为了他父亲的意思而委曲求全。你们成婚那日,我初始不知道嬷嬷安排的闹礼是吃莲子,晚上叫厨房熬了银耳莲子羹,在冰窖里置得冰凉端过来,后来祥儿告诉我,是曜儿一颗一颗将莲子挑出来给你。” 小鱼想起那夜的心思,原来求不得的早就绵缠绕身,不知所起,却偏偏难在一往而深。 “我一直没来得及问安曜,为何他自出生便被送去鸾岱山,又为何突然带兵打仗,当上将军?” 二夫人有些歉然:“你们新婚日子不长,却聚少离多,这些本该曜儿亲自说与你听的,今日我拿这些与你闲聊,倒希望曜儿不要怪我。” 小鱼对安曜的事情甚是好奇,却一直没有时间和机会询问,今日能和二夫人絮叨这些,只倒这一刻来得有些晚。她能知道关于他的过往,多好。 “曜儿才出生三日时,有鸾岱山仙人乘着仙鹤而来,称鸾岱仙山掌门瞿纵仙尊算得张和圣津都将军夫人诞下一子,就是曜儿。说是曜儿出生当日,有紫气自鸾岱仙山直冲上天,是天上有哪位神仙自轮回道托生人界,凡胎受不住灼灼仙气,需带到鸾岱仙山受仙气□□浸染。” 小鱼不解:“意思是说,安曜上辈子竟是神仙?若是他可以修炼成仙,那他的记忆里,不是还有上一世的事情?” “我当时也是这样问将军,将军说,当时乘仙鹤来的仙人说了,入轮回道的神仙,下到凡间之后关于前生的记忆没了,除了元灵依旧是用了千万年的,身体、脾性皆是自己的,是全新的,之后是碌碌为人还是羽化登仙,全看为人时在人间的修为造诣。” 听二夫人这样说,小鱼一时间陡然失了神,以前只知道他天资卓越,出生便是不凡,在仙山是受仙尊喜爱的弟子,在人界是受皇帝赏识的将军,没想到他竟是带了神仙的元灵降世。按他的造诣,以后怎会做一个碌碌凡人,就算为人,也是富贵荣华一世,和妖殊途交错的。 二夫人见小鱼此刻的神情有些戚戚,忙握着她的手道:“不管曜儿最后做何选择,今生今世,他仍旧是同你在一起的。” 小鱼点头,若是个人也能求得一生一世了。如今这样,她已算是置妖界、人界的纲常伦理于不顾,将来会得到什么惩罚都不得知,更别说得不到的人类短短数十载。 从二夫人处出来,魂不守舍地走在回芙蓉阁的路上,丹儿见小鱼如此很是着急,唤“小姐”好几声才见她回过神来,小鱼问丹儿:“你在府上这些天,可听说最近会有战事发生?” “将军在小姐离府前已经说给小姐听了罢?其实丹儿也拿不准,只是听府中人说,辘夷国此次明摆着咬老虎尾巴,若是我们不反击给他们点颜色瞧瞧,还以为我们是病猫呢。” 丹儿一副“人若犯我我必犯人”的口吻,似乎对辘夷国很是轻视,这又何尝不是国人的心态?小鱼还记得之前在宰相府时,简老将军和宰相的对话,只怕他们是真的说对了,辘夷国之前惨败不过是做个样子,这一次很可能和巫南国联手卷土重来,势力犹未可知。加之巫南国暗地里做的这些勾当竟直接将炼就尸怪的范围探到人、妖、魔三界,颇有一股破釜沉舟一举拿下之势。 小鱼想着回芙蓉阁和丹儿商量开战前“发病”之事,脚下不由得加快速度,快到芙蓉阁时突然从半人高的花丛里窜出个拦路虎,除了小鱼,丹儿及几个丫头被吓得直捂心口。 “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从此路过……啊啊啊,别揪耳朵别揪耳朵,我以后再不这样了!” 小鱼一路将简童童揪到芙蓉阁门口,只留丹儿关门,小鱼蹲下身看痛得龇牙咧嘴的简童童:“今后在我跟前还做这样不讨喜的事儿吗?” 简童童红着一双耳朵一双眼,但为了保留他男子汉的气概,他要捏紧拳头,不能哭!府中上下总是宠着他,连娘亲都极少凶他,如今碰到个揪他耳朵于意料之外的大嫂,被质问的当下,很显然他还没反应过来,愣愣地摇头。 “今日来找我,是想我遵守诺言吧。” 简童童点头,赫然见到跟前一个鸡蛋大小的浑圆状磨砂晶光珠子,在阳光下流光溢彩,似有玄光不时散发出来,赫然忘记刚刚盘算着如何报复的小九九。 “我专程寻来此颗‘幻尘珠’,等你看完了要还回去的。” 小鱼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揣着珠子往院内走,简童童眨着星星眼跟着小跑。 “大嫂可是为了我向鸾岱山的仙人们讨来的?” 小鱼闻言想起同鹿荚借用幻尘珠时,借的是给进城的乡下妹妹涨涨见识的由头,这理由多智慧啊,明摆着是沾了冥鹤的光才能将鹿荚的宝贝讨来得如此顺利。小鱼道:“可不是吗。”话音未落突然转身,很是吓了简童童一跳,见简童童一张白生可爱的小脸有些怯怯地望向自己,小鱼开始反思自己适才是不是太过分,沉吟片刻,她一脸温柔地俯身,挤出一个自认为很长辈的微笑,“我觉得‘大嫂’这个称呼真的很不好听。” 简童童多机灵个小神童,立刻谄媚道:“我也觉得‘大嫂’二字配不上姐姐你青年俊杰机灵俊秀万分可爱。” “姐姐”两个字甚得小鱼喜欢,伸手摸摸简童童的小脑袋算是表达自己对这个新称呼的满意,丝毫没有以大欺小以强欺弱以她百岁欺童童五岁的羞耻感。 是夜,酉时一刻,简安曜踏进小厅时简童童才走不过半刻钟。 “听说童童来找你说话说了一下午,他可有烦着你?” 府上的消息八卦总是传得极快,正布菜的两个小丫头偷笑,适才应了二夫人的差来送零嘴时虽是没看见,但少夫人和小公子在屏风后的一问一答她们可是听得清楚。从“瞿纵仙尊长得虎背熊腰还是仙风道骨”到“鸾岱山也有糖画吃吗”,少夫人许是被问烦了,说了句“你自己看啊”这样找不着边际的话,熊孩子小公子还愣是没再问了,想必是屈服在了看起来平易近人,实则颇有脾性的少夫人的淫威之下。 “小孩子好奇心重,可以理解。”小鱼看着一桌子色香味俱的菜,并没有提起多大兴致。安曜一进屋她就感觉到一股风尘仆仆,想是近些日子在宫中或营中奔波部署,很是辛苦。 丹儿见小鱼脸色不是很好,定不是和小公子说累了,方才她见着那会变幻画面声音的珠子,和小公子一样,很是惊讶了好久,虽小公子问题多,但小鱼躺在榻上,半眯半醒着实没费多大劲,笑眯眯的样子很明显被小公子逗乐了,现下这番完全不一样的模样或是和将军有关。丹儿带两个丫鬟布完菜,当即带上门退出小厅。 简安曜回府后盥洗换衣一概不要下人伺候,闺房内,屏风之后还有一隔,安曜在属于自己那隔简单洗漱后准备换衣裳,听见小鱼问:“张和同辘夷国的仗可是打得起来?” 安曜闻言手中清水洒出些许,却笑道:“你如此问,很想两国开仗似的。” “人界打仗既劳民又伤财,妖界也不得安生,还平添冥界的麻烦。我活这么久,最喜欢在人界闲逛吃零嘴看笑话,最讨厌人界打仗和有人闯入我们的住处说想习成仙术。” 安曜被小鱼的话逗乐了:“感情在他们眼中,但凡会术法的都是神仙。” “仙和妖都能幻成人,人见了仙会恭敬参拜,见了妖避之不及。一个在九重天,一个隐于市,到底是有不同的。” 安曜闻言皱眉道:“六界原本相互交通且和谐共处,因中间的数次战役最终分离而治,这数百年来已有互通互融之势,索寞城就是最好的例子。” “能进索寞城的人都不是常人,像你,像我碰到的每一个——人。” 安曜听小鱼的意思,急着要跟他划清界限,并故意跟他抬杠一般,心中有些愤懑,换好衣物走出屏风,却见小鱼望着桌上的菜肴怔怔出神。 见她如此,心底堵着疑问的谜团忽而开出个豁口,愤懑有些许消散,反倒充盈些欢喜。但他不知道自己欢喜的和所想的是不是一处,故而欢喜后有期许,期许后有疑问,他也不上前,望着不远处有些发呆的身影说:“今天能回府吃饭都是忙里偷闲,营中让方燃守着的。战事毕了,我带你去嵯峨屿,好不好……” “今晚有毕业晚会,我该去致知院了。”没等安曜说完,小鱼陡然起身径直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