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习习，温凉如水。　　竖亥听完冥鹤的叙述，不愠不喜，良久也没说一个字。　　　　冥鹤终究沉不住气，问他：“现在，轮到你告诉我我想知道的事。”　　竖亥眉眼之间毫无波动，道：“现在还不是时候，在真相大白之前，你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冥鹤闻言也不恼怒，他自知自己不是竖亥的对手，他疑惑于竖亥的来历，但现在他已经不惊讶于竖亥知道一些连他都觉得匪夷所思的事。　　　　“张和国的人类、妖精、魔物，接二连三大规模消失，人界皇帝借简安曜之名向鸾岱山求助，不得不说是步好棋。端萝将你召回负责此事，想必之后你和人界、鸾岱山都会有不少接触。我现在比较想知道，人、妖、魔三界是否会联手调查此事。”竖亥有些玩味：“今日之事，我和你还是统一口径，不要告诉小鱼好。”　　　　“在鸟海岛的事情发生之前我是这样想的，可现在我不确定。”　　竖亥放下茶杯，神色似笑非笑：“我希望在这件事情不得不揭露之前，一切保持原样。”　　　　冥鹤不解：“你向我求证过往，不就是为了印证你的猜测？我想你现在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不错。”竖亥道，“我是已经有了答案。但……”他的目光忽然变得悠远，像是在回想什么，良久他开口，“我希望她像现在一样生活。”　　　　疑团太多，也知道对面的人一定不会回答自己，但冥鹤依旧忍不住问：“我想知道，你和小鱼——或者在你心中，她有另外一个名字，但在我这里，她依旧是她——你和她，究竟是什么关系。”　　　　竖亥当即道：“你无需知晓。”　　“我也无法答应你刚才的事情。”　　　　竖亥把玩手中器皿，面上有笑，可眼中的凌厉也不藏匿：“你试试。我看在你对她有救命之恩和养育之恩今天才和你说这么多，但你也别以为我不会动你。今天之后也别调查我，你查不到关于我的任何东西。”　　　　冥鹤也笑道：“你以为，按照小鱼的性格，不会对这几天发生的事情打破砂锅问到底吗？尤其是，她竟然能够保住清猗的魂魄，这显然是超出她能力范围的事。”　　　　“这倒不用担心。清猗已经痊愈，知道这件事的几个人，我都已经打过招呼。再者，看她那天的状况，根本不知道清猗已经出窍的一魂三魄被她逼回了身体。”　　“看来你很在意小鱼。”　　　　竖亥眯起眼睛，眼睛里第一次浮现出柔情，他说：“比你想象中在意。所以，如果想让她继续天真烂漫的生活，管好你的嘴就行。”　　　　下到医药阁，小鱼环视一圈因为摆放床板而看起来有些拥挤的院落，各型各状的妖精来往喧哗，硬是将个环境幽雅的医药阁变成集市。小鱼小声问安曜：“冥鹤是给了那个叫竖亥的先生什么好处吗，怎么就我一人在山上修养，大家都挤在这里。”　　　　安曜道：“前几日在鸟海岛受轻伤的早已回张和国水方疗养，余下的皆是不便移动，这些站着坐着的大都是学生家长。景瓶医师再三强调，这山相当于录名学院老师们的‘集体宿舍’，而除了医药阁，山上大部分老师的居所都可以安住，往来之间自成一统十分方便，景瓶承诺不会耽搁每一位学生的病情，自己和其他老师以及助师们定会准时轮流看护。但除了冥鹤先生和少数家长将你们几个伤重的放到不同的地方，其余家长都不想移动位置，怕自家孩子不能及时受到照看。很显然，他们的选择不是很明智。”　　　　井口打水处排起长长的队，小鱼不由得对冥鹤的先见之明暗自佩服。不知道清清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下能不能好好养伤，问安曜：“清清留在这儿，是因为伤势太重吗？”　　安曜答“是”，旋即又说：“她虽是伤得最重的，但得几位老师轮流照看治疗和输送灵力，已经好得差不多。”　　　　小鱼点头，不由得加快脚步。医药阁弥漫着一股很浓的药草味，跟着安曜左拐右拐，终于在一处僻静的阁房停下，这里几乎听不见外头的吵闹，小鱼默默松口气。　　从窗棂望进去，正看到床边趴了个人，身旁一碗喝完的汤药，再往里看，清猗躺在床上，脸色看起来同平时无大致。　　　　“云离这几天只睡了两三个时辰，今晨清猗的情况稳定下来，景瓶医师这儿没有位置，他也不愿去别处歇着，直接趴在清猗床边以臂为枕。”　　厢房外，小鱼抓着窗棂，神色戚戚。她这才瞧见云离左臂受了伤，此刻包着纱布远远搭在床沿。　　　　“真有爱……”三花趴在窗上小声感慨。　　小鱼斜睨她一眼，拉住她后颈的衣服就往庭院走去：“你还小，不要看这些。”　　　　一人两妖原路返回，山上的路很顺畅宽阔，沿路树少花多，颇有一股远山近景一览无余之势。小鱼对于这些天发生的事情已经从安曜口中知道得七七八八，可心中依旧有担心，说：“这一次没有抓住囫囵兽，下一次它出来不是有更多妖精遭殃。再者，它真的有那么厉害？简谱先生和竖亥先生联手都抓不到它。”　　　　“厉不厉害自己刚刚没看到吗，院子里躺了那么大片妖精。”三花小声嘟囔，很明显还在为小鱼粗鲁地对待自己耿耿于怀。　　直接忽略三花的碎碎念，小鱼又急切问安曜：“不是说囫囵兽是传说里的神兽，怎么会突然出现在鸟海岛？”　　　　这也是目前困扰安曜的问题：“囫囵兽此番现行，定是和近段日子人、妖、魔三界的散民无故大规模失踪有联系。但具体如何，或要等三方联手彻查才能得个结论。”　　小鱼点头，如今她只期盼清猗快点醒来。　　　　低头寻思间，但觉腰间被戳了戳，抬头对上三花探究的眼神，三花道：“我觉得，你们俩似乎以前就认识。”　　小鱼一怔，干巴巴道：“没有啊。”　　三花目光如炬，小鱼暗自凌乱。　　　　“我和小鱼姑娘确是在人界宰相府有过一面之缘。”安曜适时解围，“闲聊过几句，是以如今也不生分。”　　三花闻言还如适才一般盯着小鱼：“还骗我……你又去人界做附身人类瞧颜色吃白食的勾当。”言下之意，她冥小鱼做这种猥琐事情已经不止一天两天。　　　　忽而想起自己还没来得及告诉安曜她一觉醒来就能看见颜色这件事，如今已是惊异大过兴奋，又想起自己三天不在将军府，不知道那边现在是什么情况，故而三花如此揭穿她她也没心思计较，但也知道现在不是坦白和询问的好时机，暗自思忖先借故明日和安曜回将军府再做打算，再者她回水方还有事情要处理。　　　　缘由很好找：她需要回水方替清猗拿些体己物件，云离也有东西要她带来。前半截她说的倒也是实情。　　　　爷爷心疼她才醒来又要劳顿，当即表示，反正冥鹤应端萝宫主之命须即刻入桦刹宫，不如今晚就让三花跟着冥鹤去张和国，取了东西原路返回即可。小鱼忙忙拒绝，说若是三花跟了去，不仅要让冥鹤送她去水方耽搁入宫，且三花和清猗云离的家人不熟，反而徒增麻烦，不如让她待在这里，替她照看清猗一日。　　　　安曜因要回人界继续追查之前津圣都闹市惊现怪物一事，同小鱼一道回张和，路上还能有个照应。　　　　冥鹤不确定要去桦刹宫几日，嘱咐小鱼这几日不可贸然施法运气，最好像没灵力的凡人一样事事亲手亲为自食其力，小鱼因瞒着冥鹤太多事，心下不安有之，歉然有之，冥鹤说什么她便应什么，乖巧得让一旁的三花啧啧称奇。　　　　冥鹤走后，三花调笑她在致知学院念书把脑子念呆了，小鱼笑靥如花地盯着三花好一会，直到三花警觉不妙要往爷爷身后躲，小鱼的动作比她快，当即扯住她及腰的长辫子一拉，食指往三花唇上一点，两瓣粉嘟嘟的小嘴像被乍而缝合住，只能发出“呜呜”声。　　　　“和学霸在一起呆久了，我现在有的是法子对付你。”小鱼拉起三花的小辫子，对三花气得通红的小脸坏笑道，“小样！”　　房檐下，冥老乐呵呵地看着随时随地能将脸丢到别人家的小鱼和三花：“让两位见笑了，我家两个孙女平时就爱这样打闹，怎么也拦不住。扰了二位清净，老身给两位陪个不是。”　　　　“无妨。”竖亥笑脸盈盈，同方才的肃穆冷静判若两人，他忽而抬手，轻风吹过，空气中一股淡雅樱花香。　　竖亥带着这股香走过小鱼和三花，三花感到自己的嘴巴忽而一松，伸手就要拉回自己的长辫子。　　　　“你们来。”　　竖亥站在山崖边，背后是浑圆月光和片片黄云，眼眸在氤氲月色下灿若星河，像是带着某种企盼。小鱼不自觉地往前移动脚步，忽觉后颈一热，面颊上发丝挠得她直痒痒。　　　　“女鬼啊！”三花朝她做个鬼脸，一溜烟儿朝竖亥跑去。　　原本束在头顶的头发顷刻间散下来，身后爷爷和安曜笑出声，小鱼赧然，急忙忙去追三花：“别让我逮着你。”　　追近时才瞧见三花往山崖下看一脸惊讶，小鱼疑惑望去，但见山崖下竟蜿蜒出一条萤光小溪，长长地往山体两边蔓延流动。叫人不经的疑惑，莫不是银溯仙子将银河里的星星一颗颗从九天之上都搬到凡间来。　　　　“崖脚是一片灌木林，林中有溪，溪水清澈见底，流的水自冥界寸河池而来，水中阵阵莲香，最是吸引火炼子。”竖亥说完，朝小鱼和三花的方向伸出手，“不能去九天之上看享誉六界的银溯河，苍岩崖出了名的‘火炼河’我倒是能带你们瞧上一瞧。”　　　　看着竖亥伸出的手，三花倒是一刻没迟疑就跳上去抓住。小鱼没回头，但也能感受到背后有一双目光灼灼注视着她。缓缓摇头，没来得及说“你们去罢”，手忽而被紧紧握住，猛地回头，安曜近在咫尺。　　脸倏地红了。　　　　“小鱼身体尚未大好，竖亥先生该不会介意‘火炼河之游’多一个简某。”　　“自然欢迎加入。”竖亥话音刚落，带着三花四脚离地，“走！”御风而行，衣袂翩翩然，身后有圆月稀云，竖亥此刻更像翩翩少年郎，和三花一起，二人不似妖族，倒像是一对年轻仙侣。　　　　三花脸倏地一红，心噗噗噗地，从未跳得这样急切。　　小鱼回望一眼爷爷，他依旧站在屋檐下，和平素一样笑容和蔼，脸上的皱纹和唠叨一样多，此刻他只是挥挥手：“你们去罢，年轻人的活动，我老头子不掺和。”　　　　双脚离地，手被攥紧。小鱼第一次觉得御风会出现眩晕感。“先前在芙蓉阁，你说落在地上的白花瓣像星星。”安曜在小鱼耳边细声道，“那个不算，今日这个也不算，以后，我带你去九天上看银溯河，可好？”　　　　心猛地一颤，安曜的话像是梦里才有，可吹在耳边的凉风不是梦，闻在鼻尖的花香不是梦，手中握着的手不是梦，身侧带她御风而行的人更不是梦。　　小鱼没有点头，也不敢笃定回“好”，只是觉得心下有东西自胸腔的地方蔓延开来，漫到鼻稍和眼眶，叫她看不真切脚下璀璨辉辉的星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