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小鱼第一次穿过凛骊山上仿似终年散不去的迷雾。 两个穿黑色长袍的老妪在她一左一右颤颤巍巍地走,不过小鱼可不敢对这两个看似风烛残年的老妪掉以轻心,她记得适才她们要来接走她时,云离戒备的眼神。 穿过重重迷雾,眼睛终于能见得着云雾以外的东西,映入眼帘的却不是她想象中高大巍峨的宫殿。一扇湛蓝色的水门凌空伫立于山崖之上、云海之中,小鱼停下来疑惑的看向右边的老妪:“我们要……穿过去?” 老妪径直往前走也不看她,她想起临行前清猗对她的叮咛,提起警惕心刚要再问,忽觉背后被人狠狠推了一把,她“啊!”地一声踉跄着往前扑去,小鱼觉得自己腰后一阵受力,身上也顿时被笼罩一股她无法挣脱的力量,眼看就要撞上不断流动的水门,她下意识地抬起手臂遮住脑袋,“清猗救我!云离救我!她们要撞死我啊啊啊!” 一阵兵荒马乱之后,身体却没有想象中被撞上坚硬的东西,反倒是扑腾到一个绵呼呼又暖烘烘的东西上。 “这就是冥鹤的女儿?以前听他说乖巧机灵,如今一见,除了长得乖巧一点,机灵倒是一点都瞧不出,还有点蠢。” 谁,是谁说她蠢?小鱼闻得这个声音似整个兜头罩来,躺着的棉絮也是起起伏伏,她揉着被顶得酸痛的额头往后走几步,眼前还是一堵巨大的灰墙,再往后退几步,这才看见一张贼眉鼠眼的脸,黑漆漆的两只铜锣似的大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尖嘴猴腮的样子歪着脑袋竟然还莫名可爱。 小鱼和这堵巨大的肉墙面面相觑,半天终于憋出一句:“大老鼠?” 毛毛生平最恨听见这三个字,他跳脚道:“你个锦鲤精怎么这么没有眼见力,老子像是那又黑又臭的丑东西吗,你毛毛大爷是毛丝鼠,毛丝鼠!和那种臭东西不是一个族系!” “毛丝鼠……毛毛?”跟前的小东西似乎并没有被他的怒吼吓住,毛毛愤怒之余,郁闷地变成他原本的模样——一个看起来和冥鹤差不多年纪的成年大叔,他体型高大、身躯凛凛、骨健筋强,着一身气派的妖界官装,只不过,大眼睛、小嘴巴,除了皮肤黑点,这只一口一个“老子”的毛丝鼠怎么看怎么萌味十足。 “那你和我一样,都是被爹妈坑了的妖精!”小鱼一脸“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的表情看着毛毛,“我问冥鹤我的名字是怎么来的,怎么可以这么……雅俗共赏,他告诉我,当年捡到我的时候,刚开始以为我是一条草鱼,他嫌弃不想把我捡回去,后来我使劲儿缠着他要吃的,他不得已想着收留我两日,‘那条小鱼’叫着不顺口直接改口成了‘小鱼’。我是锦鲤所以我叫小鱼、你是毛丝鼠所以你叫毛毛,我们两个不要太有缘分哦。” “嗤——”毛毛袖子一甩,“谁和你有缘,若不是知晓你个小锦鲤精法力弱小定是抵不住这‘离泫门’的威力,老子才懒得站在这儿等你。” 小鱼这才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那两个老妪此刻已经不见了踪影,身后一整面墙竟都是适才那水门,再看自己置身的地方,偌大的房间里,四面墙壁都是波纹缓缓流动的水墙,小鱼瞠目结舌地问他:“这些都是你说的离什么门?” “离泫门。”毛毛一边往旁边的离泫门走一边白她,真不知道聪明如冥鹤,怎么会捡了个这么个缺心眼的闺女,腹诽归腹诽,该交代的还是要交代,他清了清嗓子,端起长辈的架子,一本正经道,“现在我们要过西面这扇离泫门去见端萝宫主,你记着,那天在水方集市发生了什么,你一五一十地告诉宫主。” “冥鹤呢?”小鱼心急地问,“他被囚禁起来了对不对?端萝宫主会把他怎么样,杀了他还是……” 毛毛停下步子,他严肃地看着跟前心急如焚的小鱼,小声说:“到时候你到了殿上如实告知宫主当天发生的事情,宫主自会定夺。” 小鱼看见面色严峻的毛毛,和适才的他判若两人,一时分不清跟前这个似乎和冥鹤私交不浅的妖究竟是敌是友。 * 端萝是一条龙,一条从上古时期就存在的龙。 桦刹宫的宫主只换过两个,端萝是第三任。 在小鱼的世界观里,宫主该是穿着一套闪亮亮的华服,长发如瀑、指尖妖娆生莲,倚在偌大华丽的宝座上指指点点、睥睨麾下亿万妖灵,动一动手指便叱咤风云,甩一甩衣袖便气吞山河。可如今这个和蔼可亲的大胖子,让她无论如何也无法将他同“端萝”二字画上等号。 第一次听见“端萝”这个名字是在刚转到致知院的某一次课后时间,小妖精们大喇喇地聊着八卦,说端萝宫主的儿子阑步岸长得如何可口,她当时甚至以为妖界宫主是个长相乖巧、手段毒辣的女妖精…… 如今她很快进入状态,在端萝和蔼可亲“爷爷式”的笑容下从一开始陈述事情的结巴磕盼变成声泪俱下对敖苓残害同胞、欺压弱小这种不耻行为的控诉,以及自己在被她打成重伤后虽得到蛟龙拓跋云离的伸出援助之手,依旧在回家途中体力不支骤然昏迷,被潮浪带到湖边,醒来时已经是三天后的深夜。敖苓如此暴行,实在应该得到惩罚。 “如此说来,是敖苓因嫉恨冥鹤、嫉恨你好朋友的心上人,迁怒于你,致使你法力失半、昏迷三日。” 小鱼点头如捣蒜,端萝宫主太英明了,她只消将具体事情告知他,他就能自己分析出其中缘由,不愧为宫主,她从现在开始崇拜他。 “这样一来,冥鹤种种过激的行为便得到了解释。”端萝背对小鱼,他跟前是无边无际的云海——这同样是小鱼没有料到的,妖界的行宫居然建在山巅。桦刹殿四周没有墙壁的遮挡,风可以自由地吹进来,云幽幽地聚集到殿堂里的烛台上、屋檐下,又缓缓离开,宫殿高大巍峨是有的,却极少金碧珐琅、琉璃珠宝的点缀,让人丝毫没有压迫感。 端萝沉思片刻,便道:“毛蔚卿,你带小鱼姑娘去斗斜崖,午时之前必须离开。” 毛毛点头称是,思量片刻还是问道:“那冥鹤他……” “关于冥鹤和敖苓的惩罚我自有定夺,你先带她去罢。” 小鱼闻言还想顺着端萝的话问下去,却见毛毛一个劲儿对自己眨眼睛,刚到嘴边的话不得不咽下,小鱼鼓了个巨大的腮帮子,毛毛赶紧道了声:“属下先带这小妖退下了。”趁小鱼还未在神圣的殿堂上发出类似于不可描述的声音之前,一阵风似的把她带离了桦刹殿。 * 漆黑的山体内,一道旋转石梯弯曲,仿似要冲破巨大的山体一般漫长、远得见不着终点。只有小指长,却燃不净似的蜡烛隔阶而立,恍惚映照着沉黑色岩壁,两边的岩壁怪石嶙峋、奇峰突兀,不时有一串水珠落下,滴在岩石上发出沉闷声响,偶尔能见岩石上或尘土满布、或布满青苔。石阶上不时延伸出手掌宽的木板,延伸到小鱼用了术法看,也依旧混沌一片的地方。 “后面就是传说中的,妖界监狱?”小鱼指了指木板延伸到的看不见的地方,她记得以前课间听小妖精们谈八卦的时候谈到过,据说那是一个可以和冥界比拟的地方,可如今一看,除了石梯长些、蜡烛多些,并没有什么可怖的地方嘛。 毛毛已经确定了小鱼就是条一辈子都跃不了龙门、没有出息的锦鲤精,他毛毛自诩是个只结交有见识有能力朋友的、有原则有底线的傲娇妖精,并且他明明记得来斗斜崖之前他就告诉过她,斗斜崖相当于妖界的监狱,那不就说明他们俩此刻就在监狱里面吗。所以此时他一点都不想回答小鱼的白痴问题。 呼哧呼哧呼哧—— “蔚卿大人,我们还得走多久啊?” “不急不急,才走了五分之一。” 哼哧哼哧哼哧—— “毛毛大叔,我们到底还得爬多久啊?” “你这小妖,这一半路程就叫苦聊天。你们这些小妖精,如今生活好了,一点苦都吃不得。” ……脚步如踩在浮云—— “……毛……毛……我们还……” “就是这里了。” 小鱼抬起疲惫不堪的头颅,她已经整个人趴在石阶上了。她望向毛毛此刻正对的地方,一根木板延伸进漆黑混沌的石壁,叫她看不清石壁的样子。她再抬头望了望,竟朦朦胧胧瞧出山顶上有流动的波光,虽颜色不浅,暗得似乎和烛光映照下的普通石壁没什么两样,但仔细观察,确如琉璃顶一般光动波流。 “过木桥的时候你可得仔细,像你这般法力弱小的小妖在冥隐气的笼罩下,法力几乎为零,和普通生灵没有什么两样,若是掉了下去……” 小鱼瞪大眼睛,他的意思是,她刚刚完全是在鬼门关爬行?枉她还当他是“自己人”,以为他是站在自己这边的,如今一看,她是瞎了她的鱼眼睛了! 毛毛瞧出小鱼的不乐意,也难得解释,他不告知她,是怕她刚上石阶就两腿打闪闪,若是她到时候真掉下去,他还得救他,那多多此一举。 毛毛一脚踏上木板:“还不跟着我,凭你这小妖的灵力,碰着这冥隐门,可是要法力尽失、肉体尽碎的。” 小鱼恶狠狠瞪他一眼,小妖小妖,感情他不是小妖精过来的?对她们这种法力弱小的妖精一点都没有同情心,是个蔚卿了不起是不是啊,待会儿她见了冥鹤,要好好告诫他,让他今后定要谨慎交友! 想归想,见跟前的毛毛已经过了木板的一半,她赶紧爬起身,稍稍往外倾了倾身子,脚下的烛光像是一条没有尽头的旋转火绳,让她霎时头晕目眩,在吸引着她往下跳一般,她赶紧抬起头收回目光,稳定心神,再看毛毛,已经站在木板的尽头等她,他面对她而立,竟叫她有些看不清他的神色。 不能叫他再看不起她,小鱼如此想着,心一横,一脚踏上木板,也不看脚下的万丈深渊,径直往前走。 过了前面那扇门就能见着冥鹤,既然他能为了她不惜背上“残杀同类”的罪名,那她为了他在鬼门关外走一遭,又有什么不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