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蓝色的夜幕上缝着闪闪亮亮的星星,平静的湖面像是一面镜子,夹着天上的水和地上的水。宰相府里的荷苑在东南一隅,除了每日清晨来这里打扫的园丁和不时来这里的宰相府表小姐,平时极少有人到访。荷苑里有一条小桥,月亮此刻就端端正正地悬在小桥上,再跌进水里,变成圆圆暖暖的蛋黄,小鱼和清猗把荷叶推进蛋黄里,一白一红靠在荷叶边惬意地吐泡泡。 “今晚的星星好像从来没有这么亮,想必是银溯仙子把星河里的那些攒了几百年灰的星星拂净了罢。今晚的风也好,月色也好,就是没有悯帜小姐的琴音,我感到有些寂寞。” 清猗原本还想夸赞小鱼今日的遣词造句比起以前来文雅不少,后面“寂寞”二字却是把她深深恶寒到了,她忍住给小鱼挥一尾的冲动,道:“平素里也不见得悯帜小姐日日出来抚琴,再说了这大夏日的,蚊蝇比花园里的草还多,房里有冰块有香薰,还有各式各样色书,我是悯帜小姐我也不出来。” “就说你上学上傻了吧。”小鱼说话间已经化作一线光华落在湖边的凉亭里,她大喇喇地坐在石凳上,下巴抵着翘在石凳的膝盖,喃喃道,“要不是冥鹤逼我,我才不去致知院呢。整天除了被自命不凡的老师们找麻烦看不起,连一个个百来岁的小妖精都要整日比比比,今日你的妖精爹爹进了桦刹宫当差,明日你的妖精娘亲入了‘妖谱’——谁不是个妖啊,有什么好比的。” 清猗坐到小鱼身边,大红色的流苏像是水波中的鱼尾荡浪游弋,挠在小鱼的手臂上让小鱼觉得有些酥酥的,清猗望着周围瞧不出颜色的树叶,道:“人类只有短短数十载还分三六九呢,何况妖精。” 小鱼不置可否,她伸出手感受夏日人界的微风,平素她大多数时间在水里,只觉得这荷花池旁的风和她在凛骊山摸到的风又不一样,这里的风柔柔软软、细细吞吞,就像是悯帜小姐一样。和风把她整个人包围着,搔弄她的头发和裙角,她开始昏昏欲睡起来,她一张一阖眨着眼睛也不忘反驳清猗:“我就不喜欢这样,把妖谱摆在我面前让我把自己名字写上去我还不乐意呢。” 清猗被小鱼的话逗乐了,她看着轻轻靠在自己肩上打盹的小脑袋,她的小嘴小鼻子就像两颗还没有长开的小樱桃,长长卷卷的睫毛倒是像两把小刷子一样让人羡慕。清猗伸出手抚弄小鱼被风吹乱的鬓发,轻声说:“哪里有你想得这么简单,再说了,就算你把名字写进妖谱也不能说明你就入了妖谱啊,妖谱哪儿这么容易进,妖谱最新一次更新还是在几百年前的事。你适才说的听谁谁说谁的娘亲入了妖谱,那是隔壁班的小妖精们乱说的,那是我舅舅他们阁里新招了个管书籍和资料的人。我舅舅主管的工作一部分就是妖谱的登记和删除,我多少也听了一点,只有那些对妖界做过重大贡献的人才能入妖谱,像是每一届的妖界宫主什么的。哎,最近一位入妖谱的妖精你知道是谁吗?” 小鱼昏昏欲睡着回应清猗:“谁啊,反正我不认识,照你这么说,能进妖谱的都是特牛逼的,我哪儿能认识。” “是简谱先生。”清猗的眼睛闪亮得和今夜的星星有得一比,“听说,简谱先生当年差点能进神仙谱了,但是因为一些原因,最终入了妖谱。” “神仙谱”三个字把小鱼的瞌睡彻底吓没了,她一个翻身坐起来,脑袋差点撞到清猗的下巴:“你不会是在编故事唬我呢吧?” 清猗凑近小鱼耳边耳语道:“这是去年有一次我舅舅来我家,和我爹吃酒吃醉了,我偷听到的。这么久了我可只告诉过你,连云离都没说过,你千万不能说出去。” 清猗严肃的表情让小鱼顿时觉得自己背负了一个莫大的重任,她严肃地点点头,小脸上明晃晃地写着三个大字:相信我。 “难怪你崇拜简谱先生了。”小鱼又撑着身子把脑袋枕在清猗腿上,只觉得清猗的裙子滑滑的,枕起来舒服极了,她想起今日简谱先生在课上教授他们的术法,“连我对上课这么排斥的人都能听他讲课,而且还听懂了,这么看来,简谱先生是真的不止一点点牛逼了。” 清猗难得懂一回小鱼的脑回路,这也缘于小鱼话里满是对简谱先生的崇拜和夸赞,她说:“要是云离也在就好了,这样好的天气,我们三个小酌一杯岂不美哉。” 小鱼嘟囔道:“他只晓得领着我和你的脖子去冥鹤那儿告状,才没闲心和你小酌一杯。” “今日是因着你附身在人类身上差点现了原形他才这样,若是放在平时,他才懒得管你。” “也是。”小鱼透过凉亭精致分明的棱角和密密匝匝的树叶望向天上的满月,“不晓得悯帜小姐现在在做什么,和才乾的关系有没有更近一步。”她猛地蹭起来,“我们去看看好不好,你不是也想念悯帜小姐房里的书本想念地紧吗?恰好今日云离被简谱先生叫去暮晨居,我们就去半个时辰。” 小鱼眼睛里明晃晃的东西不断动摇清猗的理智,又想到悯帜闺房里那些在致知院的大书楼都找不到的书,清猗不由自主地点点头,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小鱼拉着她的手就轻车熟路地跑出荷苑。 偌大的宰相府今日似是十分热闹,不断有匆忙来往的仆人,小鱼郁闷地从悯帜的闺房里出来:“悯帜小姐居然不在闺房。”她穿过紧闭的门,看到清猗像是被定在书架跟前了一般。妖精的眼睛在无灯火的人间也可视物,小鱼见清猗没有要离开的打算,说,“那我自己去到处转转咯?” 清猗头也不抬:“注意安全,有事叫我。” 小鱼心里怀着窃喜往人流多的地方走,没了清猗的管束,她今天可是能尽情在宰相府闹腾了。 府里多亭阁走廊,宰相喜常青的树,故宰相府里除了女眷和下人住的地方,皆是种满了松柏、蒲葵、万年青等,鲜少见着花儿,不过对于小鱼来说见不着颜色,各色的花儿放在眼里看多了也成了无趣。 走过月门、穿过悯帜闺阁旁的小花园,上阶梯、入回廊,抄手游廊上不时有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议论着什么,小鱼小心翼翼地凑上去,听了几句又凑近另一堆人里,听了半天终于听出个大概:前几日本朝大将军之子在同邻国的战役里凯旋归来,升官不多日就被老爹带来丞相府说亲,浩浩荡荡一行将军府的人自酉时来访,直到现在还没走。 那是喜事啊,小鱼心里肺腑道。但转念一想,宰相葛定泰有一妻一妾,与妻无后,与妾有一十岁的混小子,若是说亲……那必是同悯帜表小姐了!适才还在为自己即将见证一桩美事的小鱼此刻急得跳脚,她混迹人间已久,自然知晓人界讲究父母之言媒妁之命,同样也见多了这样不合理的规定将两个并不相爱的男女硬生生捆绑在一起,她知道这其中必有辛酸苦楚,但她从不能亲身体会,如今听闻悯帜要被许给才乾之外的人,一时间心里集齐了五味杂陈。 小鱼来到正厅,正厅上除了成天笑得假惺惺的宰相、宰相夫人,就只有一个满头白发但依旧精神抖擞的老头,三个人说说笑笑,谈论着小鱼只懂得一星半点的人间事。 小心避开时不时进正厅端茶倒水的下人,小鱼站在老头跟前细细研究起来,想必这个老头就是张和国的什么大将军罢,此刻他笑脸盈盈的样子还真不像是个上战场的人。记得清猗说过,再过几节课会学到她特别感兴趣的“捕忆术”,说是能看到被施法者的记忆,小鱼倒是想看看,这个笑起来和蔼亲切,和她爷爷有得一拼的老头上战场杀敌人是什么样子。 既然这里没有她要找的人那就没有呆下去的必要,小鱼抬腿就要离开,宰相葛定泰舒朗的笑声传进小鱼耳朵里,葛定泰端起才续上的茶杯,朗声道:“听将军的意思,辘夷国此次战败定不会就此偃旗息鼓,还将卷土重来?” “若是辘夷国的君王依旧是久列穆,老夫倒没有这样的担心,辘夷国现任的君王久鉴骐可不是个轻易妥协的人。他继位不过三载就攻打张和国,没有一点实力和底气他不敢。” “饶是他久鉴骐年轻有为、治国有方,此次大战中还不是输给了简少将军……” “宰相此言差矣。”简信摆手,“犬子此次凯旋得太过顺利,怕是其中另有缘由……” 小鱼在简信和葛定泰你一言我一语中早就猫手猫脚走到葛定泰身边,终于等到他摆弄完手中的茶杯盖,小鱼趁他喝水时狠狠抽他的手肘——哗——嘭——茶水洒了葛定泰一裤子,茶杯落在地上转了好几个圈,简信的话也由此中断。 这面葛定泰一边嘱咐下人收拾残局,一边黑着脸瞪还端着茶杯的夫人以眼色示意她客人走了再秋后算账;另一面小鱼一边蹦蹦跳跳出了大门去找悯帜,一边还不忘回头冲毫不知情的葛定泰吐舌头。 出正厅往左边直走,路过轩峻壮丽的假山喷泉,下台阶、过石道,笔直宽敞的石板路直通一扇墨纹白玉月门,檀木花雕的牡丹和画眉跃跃欲出一般,两旁的高树盆栽在风里洋洋得意。 不得不说,人界有钱人的家里还挺好看的。 一株有幸才成了精的牡丹第一次见到宰相府里还有除了自己的灵物,忙叫住小鱼:“你这锦鲤精不好好呆在水里,来宰相府瞎逛作甚。” 小鱼难得在偌大的宰相府找悯帜的去处,想这牡丹花说不定知晓悯帜的去处,于是蹲在牡丹花身边笑嘻嘻地说:“我能化作人形,自然要四处看看啦。” 牡丹花听了小鱼的话有些不高兴,感情她是仗着比自己资格老嘲笑她来的,当即转过面去,嘟囔道:“你快去别处吧,别在我这儿瞎晃悠,仔细花圃里的泥土脏了你的脚。” “你这小妖精,年纪不大脾气倒是挺大的。我前段时间在这里转悠也没见过你,想必你是哪个不知好歹的人送给宰相老头儿的,他这老古板就喜欢那些和我年纪差不多大的树,才不懂得欣赏你们这些小花的美。这样好不好,”小鱼再往牡丹花凑近一点,“我们做个交易。你告诉我一件事儿,我在我家里偷点增加灵力的汤药什么的给你,保你少修炼二十年幻化人形。” 牡丹花“呼”地转过头,嫩嫩的小花蕊对着小鱼摇头晃脑:“诚不欺我?” 牡丹花文绉绉的腔调可真让小鱼脑袋疼,她一个劲儿点头:“不欺你,欺你是小狗。” “那……成交。”牡丹花大义凛然地说,“你要什么你说吧,只要我做得到,我绝对不遗余力。” 小鱼摇摇手:“没那么复杂,你只要告诉我,悯帜小姐和那个将军儿子去哪儿了就行了。” 牡丹花闻言,整朵花儿焉掉一般耷拉下去,失落的说:“你是说简公子啊,适才我见着他同宰相府的表小姐一同走了,听丫头说,是去了留沧苑。” “留沧苑往哪儿走?” “我今日是随将军和公子一同来的宰相府,我不知这留沧苑在哪儿。” 小鱼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见适才牡丹花的形态和如今她这半死不活的声音已经明白了大半,想必这牡丹花原本在将军府,因爱慕她口中的“简公子”动了情、成了精,有了思想之后开得极好,却被当做礼物送来了宰相府,心上人和定亲对象独自约会去了而自己却什么都做不了,失落和无力齐齐席来,更加重了种族不同的绝望。 小鱼轻轻摸了摸牡丹花的花瓣:“那我自己去啦,你等着我,若是一切顺利,不出三日我便偷来汤药给你。” 牡丹花还沉浸在失恋的痛苦里,她原本是简安曜屋外花圃里的一株牡丹,耳濡目染他的言行举止,有了灵识之后便开始产生情愫,更是卑微地憧憬着可以幻化成人守在他身边,同他一起赋诗造句、畅谈人生,可如今这一切都成了枉然,何况她如今只是小小灵物,尚无丝毫法力,更别说化身为人。她刚要抬起头向小鱼倾诉自己心里的苦闷,一抬头,面前哪里还有适才古灵精怪的女子,也不晓得她是否真会遵守她的诺言,为自己带来助她增长灵力的汤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