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夏几日的天就如同煮沸的水,烫到沸点后升腾起游移烟尘。 “金乌鸟神一到夏日总是这么烧得没完没了吗?好好的荷叶瓣儿都给晒焉了。不过话说回来,人界真的好热啊,陪同悯帜小姐抚琴的丫鬟都走得只剩一个丹儿。” 荷花盛开、绿叶蓬勃的荷塘里传来一阵嫣然动听的银铃之声,寻着声儿左右看去却丝毫见不着任何人影,宽阔规整、树花纷呈的宰相府后花园只有凉亭里一坐两站的一男两女三抹身影。偌大的后花园亭榭楼台、花红柳绿之间,尽被灼热的光充盈得满满当当。 “因为我们妖精的体质可以抵抗严寒和酷暑啊。要我说,这啊就是当妖精的好处。不然你看相府的悯帜表小姐和无依无靠的俊朗家丁才乾,为了能够相处那么个把时辰,汗流浃背了也要在大夏天鲜有人迹的石亭里弹弹琴、赋赋诗,红着脸蛋儿聊聊一些没有营养的人生理想。再看你我二妖,若是想一睹简谱先生的风采,一个幻瞬法就可以去到暮晨居。你啊,就知足吧。” 一圈圈涟漪在荷塘荡漾开来泛起粼粼波光,水纹就着涟漪,推攘到一朵开得最灿烂的荷花下,只见一尾朱红斗鱼不停的吐出水泡,如纱鱼尾漂浮于水中,盛似飘摇水中四处蔓延的丝绸。 一旁还有一尾体态优美、白净纯粹的小鱼,是一尾常见的纯色锦鲤。 “可我还是觉得做人要牛逼那么一点点,因为都可以看见万物的颜色哎。不像我们妖,没有个两三百年的修为,眼前就是一片黑黑白白糊糊糟糟,无趣至极。”白色锦鲤这次吐的泡泡要比平时大出好几倍。她幽怨的目光转至不远处凉亭下正在抚琴的女子,一计恍至,白色鱼尾忽地一甩便朝岸边游去,“看着好生替悯帜小姐着急,本精灵一定要去助人为乐!” 话音刚落,一道白色银光“咻——”地从荷塘里径直飞至亭下的女子,只不过除了斗鱼清猗,这里没有人可以看见。 “你又要借悯帜小姐的身体看颜色你就直说好吧!还有小鱼你不能在岸上待太久的,你才九十八岁啦!” 荷塘旁凉亭内,琴音戛然而止,琴旁正专注注视跟前娉婷女子的才乾仍旧目不转睛,直到对上一双流光异彩的眸子才惊觉过来,琴音不知何时已然停止,自己原本凝视着的清丽侧脸的主人此刻正盈盈地望着自己。 才乾瞬间烧着脸低下头,正手忙脚乱地就着冰块摇羽扇,希望这冰块之寒可以驱走他此刻颊上的炽热,手腕却忽而被一双纤细的手捉住。 “你手中的羽毛好漂亮啊,似荷叶之翠又无其深淀,似天空之蓝又无其沉纯,同上一次我在悯……在我手上见着的扇子不一样呢。”悯帜——应该说是锦鲤精小鱼,此刻惊喜的看着才乾手中的羽扇,突然对上才乾惊讶又羞涩的目光,想到自己此刻的身份,赶紧将手放开,摆好自己的仪态,下一秒便巧笑嫣然的看向才乾,羞涩道,“瞧我这记性,天一热就犯起糊涂来了呢。” 一旁被闷热的天气弄得昏昏欲睡的丹儿深深叹了口气,小声道:“表小姐的失心症又发作了。”她将手中的团扇放置一旁,低声对才乾道,“我去为表小姐熬药,你记得待会儿要趁相爷和夫人回府前将表小姐送回闺房。” 才乾闻言,感激的看了一眼丹儿。 小鱼自然能清楚听到丹儿的窃窃私语,趁才乾不注意,无语的对她的后脑勺翻了个白眼,指尖悄悄溢出一道她和清猗才可见的光点,光点落在丹儿后脑勺正中央,丹儿一个激灵,喃喃道:“银耳莲子汤,银耳莲子汤……丹儿要熬银耳莲子汤给表小姐……” 小鱼偷偷露出些许得意的笑容,心中没有一丝身为妖精却用妖法对待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类小丫头的羞愧。她将目光转向才乾,手臂撑着下巴,甜甜地笑道:“才乾哥哥,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 才乾看着“悯帜”的灿烂笑容,想起她来府上快有两年,无一天不是知书达理举止端庄,可最近这两三个月,却偶尔表现出乖张的行为举止,并且每一次都会问他或丹儿某些奇怪的问题,譬如某个东西的颜色是什么,某样她天天用着的事物又是作何用处,这让他特别摸不着头脑,又不敢将此事告之相爷和夫人——毕竟他们本来就不待见表小姐,若是让他们知道表小姐有这样怪异的一面,将她视为天煞孤星将她扫地出门也说不定。 直到上个月他偷偷请了一个郎中朋友替表小姐把脉诊断,那郎中才道,表小姐应该是得了轻微的失心症,这种病偶尔发作,但只要不危及到自己和他人的人声安全,病发时服下一剂安神汤便会无事。 思及此,才乾心疼道:“回表小姐,此羽扇为靛色。表小姐忘了,这还是今日表小姐自己挑选了许久,才带到荷苑来的。” “对啊,”小鱼如今回答这些疑惑已经自认为游刃有余了,原因无他,唯熟练尔。她起身,一个圈就转到才乾身边,睁眼说瞎话道,“悯帜当然知道这是靛色嘛,只是想知道,才乾哥哥同悯帜想的是不是一处。毕竟还是有不少人认为这是绿色或者蓝色呢。” 荷塘里的清猗不禁偷偷翻了个白眼,只有我和你这样的妖才这样认为好吧。 “悯帜”的肢体接触以及她身上散发出的幽幽香气让才乾有些惊慌害羞,他向左移了几步,道,“表小姐忘了,这是夫人赐给表小姐的扶摇清风团羽扇。” “我……我记得啊。”小鱼拉起身上的裙摆,眼睛直愣愣地盯着裙摆上精致繁复的花纹,这花纹她以前可没见过,此刻见了心里很是欢喜,但还不能忘记身边有个才乾,她笑道,“悯帜就是想知道,才乾哥哥关不关心悯帜,是否记得悯帜生活里的细枝末节……” “自然……”才乾心急的看向“悯帜”,只见“悯帜”也眨巴着眼睛看着自己,心跳突然狂跳不止,手中的动作也停了下来,目光灼灼的看着跟前的女子,道,“我伍才乾对悯帜之心,天地可鉴。” 小鱼此刻只关心身上的罗裙又是何种稀奇颜色,她在原地转了一圈,嬉笑着问才乾:“好看吗?”才乾此刻眼中只有悯帜如花似锦一般的笑靥,看呆了一般兀自点头:“好看……只有悯帜这般出尘的女子才配得上这温婉雅致的丁香之泽。” 小鱼若有所思,喃喃道:“原来冥鹤说的丁香花就是这个颜色啊。”言罢,她觉得身上有些发热,寻思着该是时候回荷塘了,毕竟如她这般修为的水系小妖不能长时间离开水。但转念一想,自己这一上来不能什么事都不做吧,悯帜小姐可是常常为她和清猗喂食抚琴呢,有时她晚上一人走至荷塘时,还会对她俩说心事,否则,她和清猗也不会知晓她钟情于才乾。如今既然上了岸,说什么也要帮她一把! 这样想着,小鱼不再关注罗裙,她嘴角噙着笑意,慢慢走向才乾,见着才乾忙不迭躲闪的目光,她好笑的一点一点靠近他,待才乾整个人都倚靠在了放置冰块的桌子上,小鱼跟随往后仰的才乾,身子不断前倾,柔声道:“适才才乾哥哥说,对悯帜之心,天地可鉴?” 才乾艰难地吞了口口水,只觉得女子的呼吸到过的地方烧起一片灼热,身后的冰块都不能使他周身的温度降下来,他的手心全是汗水,他小心翼翼地吞吐着:“天地可鉴。” 听才乾如此坦然表白心意,择日不如撞日,小鱼故作娇羞看着才乾,轻声道:“悯帜也喜欢才乾哥哥。”此话一出,才乾只觉得脑袋“嗡”地一声,什么都不能思考,眼中只有跟前眸若星河的女子。他俩门第身份、见识内涵之差距岂是天差地别可以计较?可她竟能说出这样一番话,但只是这样几个字,也不知平日总是委曲求全的她积攒了多少勇气,如今他感动得也顾不得会不会有人突然闯进这园子,伸出手臂一把将跟前的女子揽入怀中。 小鱼一脸喜色的看着已经幻化成人形,站在荷叶上无奈看着自己的清猗,眉眼里满是骄傲,对清猗用“配环莺壳”喜滋滋传音道:“我就说可以帮到悯帜吧。” 还没等清猗答话,小鱼整个人被松开,但肩膀却突然被禁锢住,她看着眼前才乾帅气俊朗的面庞,不禁吞了口口水……才乾他,他要干嘛……他怎么把眼睛都闭上了,还一脸羞涩的模样,竟然还越凑越近了,他不会是要亲亲亲亲她吧?清猗救命啊! 被才乾即将到来的亲吻吓得不知所措的小鱼一个劲儿的瞟向坐在荷叶上一脸坏笑的清猗,她怎么可以这么幸灾乐祸,这是一个妖友鱼友食友玩友该有的表现吗? 在小鱼即将推开才乾的前一秒,她只觉得一股力量直接从悯帜的身体把她拉了出来,力道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没有一丝丝地怜香惜玉。小鱼被猛地拉进水里,她的整个妖身像被直接拍在墙上一样。她的肚子,她肉嘟嘟的鱼肚子,肯定要废了! 可她如今整条鱼都被禁锢在一个坚硬的爪子里,荷塘下的风景在眼前摇摇晃晃跌跌撞撞,眼前瞬间划过一根须冉,紧接着一阵熟悉的低沉怒吼在她耳边开始咆哮:“妖精接触到人类染上人气会现出原形,若你在相府现出原形,且不说会不会吓死那伍才乾,单单是叫华沙宫的人知道了,不仅你会受到惩罚,冥鹤也会因此遭受牵连。”在偌大的爪子里奄奄一息、不断吐泡泡的小鱼还没来得及反驳,身周的爪子突然松开,她整个跌到柔软的巨型贝壳里面。 还没来得及抱怨自己的腰快要断了,一片低气压霎时压了过来。一双散发着寒光的眼睛兀自死死盯着自己,小鱼嘟囔着说:“下次我会小心的嘛……” “还有下次?” 青色蛟龙此话一出,周围还在悠闲游动的水母和虾虎鱼们赶紧加快速度游离这个是非之地,看来锦鲤精小鱼的鱼皮又痒痒惹这一片水域的小霸王生气了。它们这些小生灵每天是活得很步履维艰小心翼翼,可不想一个不注意就呜呼过去了。 白色锦鲤渐渐幻化成人形,变成一个灵巧可爱的姑娘,年龄十七八岁的样子,她坐在贝壳里一个劲儿的摇头:“绝对没有下次了,我以名义保证!”她的手渐渐往下移,终于摸到了她酸疼的小蛮腰,揉啊揉的好舒服啊,她可没有说是以谁的名义保证,跟着冥鹤混久了,这点小聪明还是有的。 身周突然荡起一阵气流,小鱼下意识的紧紧抓住贝壳边才能使自己不倒下去,长期呆在水中让她已然十分熟悉水流动向,感觉到那股气流是冲着自己右后方而来,小鱼利落的扬起手,正好摸到凹凸不平的龙头,腾出另一只手把玩着长长的须髯,紧接着,通过“配环莺壳”传来的特有的空灵回旋之声入耳:“若是还有下次,我就将你和清猗跟踪简谱先生的事情告诉冥鹤。” 小鱼骤然转过头,一脸难以置信的看着蛟龙,哭丧着小脸道:“我今日明明做了一桩好事,可你居然威胁我。” 手中劲韧灵巧的须髯突然消失,一道青光闪过,从中显出一位翩翩玄衣少年,他凑近到小鱼跟前,刀削一般的轮廓一半融进阴影里,墨青色的瞳孔明亮非常,异常俊美的面庞让小鱼不禁吞了口唾沫,她听见他说:“不仅威胁,我还在最后一次恐吓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