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那个人已经详尽地告诉自己将会看见什么,但踏出玄关大门的一刹,小纯还是觉得自己被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包围着。本来应该只存在于历史书或者大河剧里的吉原,竟然真的重新出现在她的眼前。而当她依着那人的话,踏着道旁的落樱,看过“张见世”后那一张张浓妆艳抹的年轻脸庞时,她的内心也渐渐燃起了希望。 看起来那个人所说的都是真的,那么……妈妈也就有救了吧。 一直走到吉原深处的那间“红缨楼”,她顿了片刻,深吸一口气,慢慢走进去。 那人告诉她,她的两位店长是吉原夜的守门人,必须要将他们迷晕,再持着金卡,在下午六点整的时刻打开玄关大门,才能进入吉原夜求助阿锦。那人甚至将迷药都为她备好了,还教她见了阿锦后要如何说如何做,才能让阿锦无法拒绝她。 她拿着那包迷药,问那人为何如此帮她。 那人却说:“不过一念之仁。” 红缨楼内有庭院,院中栽一颗高大的樱树。当此之时,红缨尽数怒放,更有月色如水,偶有风过,无数落红便流入皎白银辉,浮沉飘摇。 周遭那些小楼俱是人声鼎沸,宾客往来不绝,唯独红缨楼里面不见半个人影,只余得寂静一片。小纯踩着木梯慢慢往上,却忽闻乐声。那声音既美且凄,如皎皎流光,如岭上白雪。 她在靠近顶楼的地方被一个小女孩拦下。仿佛是不愿意惊扰那乐声,女孩低声问道:“你来做什么?”她亦低声答:“我叫小纯,我来找阿锦。” 女孩点点头,跑上去通传了一声,片刻后楼上传来清冷女声:“进来罢。”那女子说话之时,弦音依旧未绝。 小纯闻言,极小心地走到传出声音的房门前,未待扣门,格子门便自动开了,是那小女孩开的门。随后小女孩便退了出去,小纯这才看清端坐屋中的女子。她身上的和服由华美锦绣裁剪而成,那上面花团锦簇,流光溢彩,美丽的腰带在身前打上一个结。窗户正开着,可以看见缀满花朵的樱树顶冠。月色化身流霭,拂过她头上繁复的花簪,掠过她眼角朱红的泪痣,最终落在她纤长的手指上。她在抚筝,弦在她指下轻颤着,化成美妙乐音。 阿锦低眉敛目,似乎在专心抚筝,但她仿佛知道小纯在门口踌躇,便又说了一声:“进来。”待小纯依言走进来,又说了一声:“坐。” 小纯在她身前端坐着,说道:“阿锦,请你帮帮我。” 阿锦道:“来找我的,都是请我帮忙的。不过我也并非每个人都帮,有的忙,我不愿帮;有的忙,”阿锦顿了下,“我帮不上。” 阿锦又道:“先说说罢,你是因何事而来。” 小纯道:“请您救救我妈妈,她有心脏病……” “命不久矣?”阿锦问道。 小纯顿了下:“如果手术不成功的话,确实……” “懂了。”阿锦继续抚弦,“报上你母亲的生辰。” 小纯依言报上,却见阿锦默了一瞬,然后道:“你可知道,每人出生之时,便自有其命数。” 小纯一怔:“您是指……” “我是说你母亲寿数将尽,她这病治得好治不好都无所谓了。即使治好了她,她亦会因其他祸事而身亡。”阿锦近乎无情地说道,“你回去罢。你的忙,我不帮。” 小纯愣了片刻,想到那人教她的说辞,猛然抬头看向阿锦:“若我能助你离开吉原夜呢?” 话音刚落,忽听“铮”地一声疾响,竟是弦断之音。阿锦终于抬眸,却是冷冷看她:“你究竟是什么人!” 小纯却不回答她的话,只照那人教的去说:“烟花女子多飘零,正如花魁阿锦,生前虽有一时风光,终究难免一生凄凉。她身死之际,一生所痴所恨、所执所爱,求不得亦放不下;待到咽气之时,魂去念难消。那‘念’太过强大,无数烟花女子执念被吸引而来,最终凝聚成这非人非鬼、非妖非魔的吉原夜阿锦。” 阿锦凑近打量她,却渐渐明白了:“你只是个普通的人类,最多出生的时日特殊一些而已。那么我换个问法,是谁教你说这些话的?” 小纯只自顾自说道:“吉原夜阿锦因念而生,却也因念而苦。这些烟花女子的执念同样吸引来许多不愿安息的烟花女子的鬼魂。这些鬼魂最终以执念开辟出另一层空间,重现她们生前景象,每年仅对外界开放一夜。这些鬼魂不愿安息,不肯离去,吉原夜阿锦亦受困于此,离去不得。毕竟吉原夜阿锦也只是‘念’本身,所执在何处,‘念’便只能在何处。” 又道:“你成形已逾千年,本来此处也不叫‘吉原夜’。只是江户幕府开设吉原的这三百多年来,死在吉原的烟花女格外地多,执念也格外强些,最终便呈现出吉原之景。而生人进来,看见吉原之景,加上仅开放一夜,便起了‘吉原夜’这个名字。” 阿锦听见这话,冷笑了一声:“既然你不肯说那人究竟是谁,我也就不逼你了。不过你都说对了,那你打算怎么帮我得到自由?是要超度这些薄命女的亡魂吗?” 小纯摇头,默了片刻,说道:“我遇见那个人的时候,那个人将自己裹得很严实。我不知道那个人是谁。” 而那人仿佛早知阿锦会有此一问,早已将问题的答案教予小纯:“那些女子求不得、放不下,不肯被渡,哪怕神佛在世,亦渡不了她们。况且你是这些烟花女子共同的执念,超度了她们,你也就死了。” 小纯最终说道:“那个人后来交给我一张纸,说纸上画的法阵可以助你。” “我们来做个交易吧。我帮你获得自由,你救我母亲性命。” 阿锦听了这话,将筝推到一旁,过了片刻,自桌案上取来朱红色的细长烟杆,悠悠地吸了几口,又自嘴角慢慢吐出青烟来,才道:“救你的母亲,不是不行。只是教你说这番话的人,可曾告诉你要付出的代价。” “那人只说,”小纯默了许久,“我可能会死在这里。让我做好心理准备。” 阿锦也沉默许久,最终将嘴边的烟杆放下了:“你走罢。你还如此年轻,我这里最不缺的,就是薄命女子。” 小纯震惊地看着她:“你连自由也不要了吗?” 阿锦却道:“吉原这个地方,很有意思。它四面都是墙,只留了一个门。那个门,商人可以走,武士可以走,开设妓馆的那些人也可以走——唯独游女们不行。游女们一生都只能被困在吉原游廓内,不得自由,更不得解脱。我曾认为这墙内只有苦痛,便想去墙外。可这千逾年的时间里,有许多生人向我求助,我便渐渐发现,墙外亦是如此。” 说到此处,阿锦笑了一下:“如此说来,这墙里墙外,又有何分别。” 阿锦最终道:“你若愿将你口中的那张纸留下,我便笑纳。不愿留的话,便就此离开,我不勉强。” “不!”小纯一下上前,抓住阿锦的手,“阿锦大人,我求求你,救救我妈妈吧!任何代价都可以!她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求求你!救救她!” 阿锦看着她,微微动容:“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你又何苦执着?” “阿锦大人您不就是执念本身吗!”小纯盯着她,泪盈于睫,“您应该是最明白为什么要执着的人啊!” 阿锦这时偏过头去,看着窗外满树红缨,摇头道:“执着即苦,是以众生沉沦苦海。” “我甘堕苦海!” 过了片刻,阿锦长叹道:“罢了,又是一个渡不得之人。” 又道:“我最后再问你一次,你可想清楚了?” “想清楚了。”说罢,小纯将收在怀里的那张纸交予阿锦,“请阿锦大人助我。” 阿锦定定看着她,终是收下那张纸,道:“好。” 阿锦接着道:“你母亲寿数将尽,除去治好她的病之外,须得用术法你身上的寿数移到她身上,才能为她续命。而这术法一次便会移走人一半的寿命……而且不是每次都能成功,如果失败的话,会赔上你一生的寿命——也就是说,你会死。哪怕这样,你依旧要救吗?” “救!” “那好。我们接着说如何治你母亲的病吧。”阿锦道,“手术我是无能为力的,不过如果你为我找来合适的‘念’,我可以用这些‘念’为你母亲重塑一颗心。” 小纯便问:“什么是合适的‘念’?” “至深的念。”阿锦道,“念至深处,无语凝噎,唯有泪流。泪中便承载着至深的念。所以,我要你找来七种泪。” 小纯问:“哪七种?” 阿锦答:“爱之泪、恨之泪、愧之泪、欢乐之泪、悲伤之泪、遗憾之泪、无望之泪。” 语毕,拔下头上的一根樱花簪递给小纯,道:“你可以用它来收集泪水。如果是合适的泪水,它会闪烁一下。当它第七次闪烁时,就表明你将泪水收集齐了。” 又道:“我要提醒你,卯时吉原夜就会关闭。你若到了那时集不齐泪水,就只能明年再来了——我想你母亲应该撑不到那时候——你也就白费了这番功夫。” 小纯点点头:“我知道了,我会尽快的。” 阿锦暗叹口气:“现在我要取你的寿命了。最后再说一句,你若是反悔,还来得及。” “不悔。”小纯说道,又笑了一下,“值得。” “好。”阿锦说着,张开五指,置于小纯头顶,口里则吟咏着古老晦涩的咒言。片刻后,阿锦指尖渐有金光逸散出来,阿锦眼睛盯着那金光,忽然将手自小纯头上拿开,朝虚空中狠狠一握,将逸散的金光尽数拢在手心! “你的寿命我已取走,你没有太多的时间,快去收集泪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