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纵人类犯罪确实无法给六条带来实际的利益，但制造恐怖就不一样了。六条本就是人人传颂的物语中幻化出的妖怪，在这样大面积传播的恐慌里，她也能汲取某些类似于“养分”的东西吧。 这般想着，上杉暮浏览过一个个网站，上面的报道甚至有每个案件的详细照片。她再看底下的评论，恐惧者有之，愤怒者有之，发泄者有之。看着底下一大片密密麻麻的负面言论，再看着网站里那些照片，上杉暮一瞬间觉得心跳响如擂鼓，空气却沉重如铅，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而报道里的那些文字更是如蛇一般，先是四下扭动，然后缓缓游走开来，继而首尾相衔，搭出了一个白色的洋房，最后剩下的那些则一团一团泼在上面，扭动成火焰的样子——上杉暮也仿佛回到了十二年前的火场里，热焰让空气扭曲，耳边传来木材燃烧的哔啵声，充当燃料之一的酒精更是在鼻端萦绕出一种刺鼻的味道。 上杉暮正愣愣地盯着火焰，耳边却骤然传来源怀雅的声音：“……上杉？” 眼前的一切随着源怀雅的声音扭曲消散，她看看四周忙碌的组员们，醒悟到自己现在是在东京警视厅特别行动组。她揉揉有些发疼的额角，看向源怀雅：“不对劲。” 她简单地说了下自己的幻觉，源怀雅也重视起来，但他反反复复看这些网页，却并没有出现像上杉暮这样的不适感。 ……难道，只针对人类？ 上杉暮想着，继续翻看这些报道，却发现有些网页已经点不开了。她随即反应过来应该是社会事务组的成员们在删除这些报道——毕竟保证妖怪的秘密不外泄，同样是社会事务组的职责。 但上杉暮转念一想，忽然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幻觉了。毕竟随着科学技术的发展，唯物主义渐渐深入人心，若直接说什么“恶魔横行”一类的，只会贻笑大方，根本就无法起到散布恐慌的作用。 但如果，随着身边切实犯罪率的提升，再加上产生不适感以后的心神不稳呢？ 鉴于鹰司信仍在使用特别行动组的所有电脑进行海量的数据演算以修正模型，上杉暮便外借了一台笔记本电脑，下载了几篇还没来得及删除的报道，让其他组员挨个来看。 果然，除去源怀雅，其余人看见这些报道，或多或少都出现了不适感，其中羽生一念和鹰司信两个人同上杉暮一样，出现了与过去相关的幻觉。 现在网络上的很多报道都是相互转载的，但一定有一个散布的源头。而这个源头能散布出足以和警视厅媲美的详细案件信息，想来必是凶手本人无疑了。上杉暮让鹰司信沿着网络去追溯这个源头。她本人则在研究那些下载下来的报道。 这些报道无论看多少次，她都没有办法让自己免于压抑感的折磨，但好在经过有意识的克制之后，倒是再没被那些幻觉侵扰过。她将那些报道反复对比，终于发现不适感的源头不在那些富有煽动性的文字里面，而是在其间穿插的案件照片上。她将那些图片放大到最大倍数，仔仔细细地研究了每一个角落，终于在一张照片里发现了几乎与背景色融为一体的某种符号，继而发现这个符号每一张照片都有，只是都用了类似PS的手段将它隐藏在背景中，所以不易发现而已。 这个符号上杉暮并不认识，便在纸上誊下来打算去查资料，这时候源怀雅要过来看了一眼，笃定道：“这是妖文。” “妖文？”上杉暮觉得奇怪，“妖族的文字？” “差不多吧。”源怀雅点点头，“你可听过仓颉造字的传说？” 不同于阴阳师安倍森罗或者僧侣藤原君义这类家传或者师传的职业，上杉暮曾就读于特殊事件研究与处理系，应该算是正经科班毕业的“专业人士”。该专业课程甚多，涉猎甚杂，各地的神话自然也是要学习的内容，不过只是选修而已。但上杉暮显然没有“水课”的意识，因此很轻易便回想起了源怀雅所说的内容：“中国的神话？” 源怀雅颔首：“相传仓颉造字成功之时，‘文字既成，天为雨粟，鬼为夜哭，龙为潜藏’。文字其实是一种表意的符号，真正有这样能让‘天为雨粟、鬼为夜哭’的力量的东西，不是符号本身，而是附着于其上的‘意义’。而因为其有了‘意义’，符号本身也有了力量。”说着，用杯子里的水在桌上画了个“十”字，“看见这个，你能想到什么？” “基督？” “对，十字架就是个典型的例子。它作为一个典型的宗教符号，因为被赋予了某种深刻的‘意义’，所以即使一个普通人持着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十字架，面对低级的鬼怪时，也能起到某种类似于‘God bless you’（上帝保佑你）的效果。”说着，像是想起什么似的，顿了下，“说起来鹰司一族世代信仰基督，对这类事最为清楚。是吧？鹰司。” 鹰司信则翻了个大大的白眼：“God never bless anyone.”（上帝从来不保佑任何人。） 源怀雅咳了一声，强行忽略鹰司信的话，总结道：“妖文也是类似，因为其间的‘意义’而赋予每个学会它、使用它的人以某种力量。” “那这个符号是什么意思呢？”上杉暮追问道。 源怀雅摇头：“我只能辨别出来，就像我们看见汉字能一眼认出是中国的文字那样，但也仅限于此了。我并不会妖文。”顿了下，“我猜测这个符号能起到类似于催眠的效果让人产生不适感，甚至出现幻觉。但是因为只是隐藏在图片中，没有附加妖力以扩大它的效果，所以即使幻觉，也很容易就挣脱出来。” 上杉暮则想得更深：“那六条让人激情犯罪也是用类似的手法……催眠？” “很可能。”源怀雅皱起眉头，“传说妖文是女将巴御前为了报复源赖朝的镰仓幕府所创，但因为当时妖怪们十分混乱，所以并没有传播开来，后来便渐渐沉寂在历史中……可这样的东西，怎么会重现于世呢？” 上杉暮道：“镰仓幕府于1185年创立，而《源氏物语》则普遍被认为成书于1001年1008年间。六条妃是自《源氏物语》里幻化出的妖怪，想来也许有机会接触过妖文吧。” 这时候鹰司信再度插了话，却是报告了一个不好的消息：“那个六条很懂行啊，查不到她的IP地址。” 上杉暮点点头，让鹰司信继续专注于他手头的模型，接着将那个符号发给了西园寺，让她注意搜查犯罪现场有没有这样的、或者类似于此的符号。与此同时，她自己则再一次去搜查一课问询、以及观察那些激情犯罪的嫌疑人，也将那些凶器和证物拿过来反反复复查看，想找出妖文存在过的痕迹，以切实地确定六条的犯罪手法。 可能是因为六条销毁了犯罪的证据，之后的几天，无论是西园寺还是上杉暮，均是一无所获。同样，外出蹲守的社会事务组成员也没能带回来什么好消息。 而六条即使被抓拍了背影，也毫不消停，新的案件卷宗如雪花般飞向特别行动组，绷着每个人的心弦。 案件进展陷入僵持，倒是之前分析视频的组员们有了新的发现。他们将上杉暮唤过来，其中安倍森罗指着最新一起案件的现场监控录像，说道：“组长，你看。” 说着他将录像暂停，指着屏幕正中的男人，“这是这次的嫌疑人，小田细造。”接着指向小田细造旁边，只露了个肩膀的女子身形，道，“这应该就是六条了。这个女人曾与他擦肩而过，也正是这之后，小田细造突然发狂，行凶伤人。” 顿了下，又补道，“其实小田细造有社交恐惧症，平时工作也是宅在家里完成的，这次出门只是买点必要的生活用品而已。”说着，将录像回放，“组长你看，他走路都是尽量避开人群，可这个女人却像是特意上去与他擦肩而过一样。我觉得她非常可疑，请鹰司分析了一下身高、体型等相关的数据，发现与之前那张背影完全吻合。而且，更可怕的是，如果这是六条的话，那她……” “她学会了伪装。”上杉暮将安倍森罗的话接了下去。 之前的调查里，他们将十二单作为六条的典型标志，可这个录像里，与小田细造擦肩而过的女人，却穿了一身吊带裙，露出雪白的肩膀。同样地，这个录像没有拍到脸，只有半个肩膀。 上杉暮也开始明白为什么社会事务组的成员们会徒劳无功了。他们必然是只盯着穿着十二单的女性，而忽略了伪装的可能性。 她将这一最新的情况通知了社会事务组的成员们，继而陷入沉思。 为什么六条会开始伪装？是上次抓拍的那张照片打草惊蛇了？还是……有人告诉她要这么做？ 还有，在网络上散布消息，还能躲过鹰司信的追踪，那这件事必然需要一个精通电脑技术的人来完成……这个六条妃真的能做到如此地步吗？ 继而，一个更加可怕的猜想浮上心头。 ——真的只是六条一个人犯案吗？ 上杉暮还没来得及在“团伙作案”这个思路上继续深思下去，手机便响了，是一个陌生号码打来的。 她接起，却发现是熟人来电：“香取千代小姐，我记得我没有给你我的号码。你是怎么知道的？” “只要想知道，总是能知道的。”香取千代的声音依旧十分冰冷，“上杉刑事，我是来提醒您别忘了出席今天晚上的慈善晚宴，八岐总裁为您准备了惊喜。” 手头的案子还没了结，上杉暮自然没有赴宴的心情，何况当初答应赴宴也不过是出于调查的目的。虽然出尔反尔不好，但上杉暮也从来不在意自己在妖怪面前的信用值。她正要回绝，源怀雅却一下抢过手机，连连答应一定准时赴宴，然后抢在上杉暮说话之前挂断了电话。 面对上杉暮的瞪视，源怀雅展现出了某种威武不能屈的气节：“这可是你之前答应我的免费饭局！” “要去你去！”上杉暮没好气地说，“要女伴的话带上西园寺，我相信她会很乐意的。” 源怀雅笑道：“那可不行，人家指名道姓要你去，我只是个蹭饭的。”顿了下，又道，“香取千代不是什么小妖怪，她说的‘惊喜’，想来是真的‘惊喜’。不去看看，不是太可惜了吗？” “源怀雅警官，我必须要提醒你，身为国家公务员，收受贿赂是犯罪行为。” “根据日本刑法第197条，受贿罪的判定标准有很重要的一点，即‘因为职务’或者‘关于职务’。可能香取小姐口中的‘惊喜’只是朋友间互赠礼物而已。” “我没有妖怪朋友。”上杉暮不假思索地说。 这话一出口，对面的源怀雅便不再出声。上杉暮自觉失言：“抱歉，我……” 源怀雅却忽然打断她：“上杉，你有多久没睡了？” 上杉暮没料到源怀雅的话题转得这么快，愣了一下。源怀雅却根本没想要她回答似的，自顾自地说道：“从我参与这个案子开始，有一周了吧，我就没见你睡过。其他人还知道要轮班，你呢？打算死守在这里吗？” 上杉暮笑了一下：“你知道的，我这种身负灵力的人，体质和正常人不同。还好，我熬得住。” 源怀雅叹口气：“你太拼命了。”顿了下，又道，“反正现在案件陷入僵局了不是吗？就当参加个晚宴放松一下吧。当年凯库勒也是在睡梦中才发现苯环的结构，也许去了那里你会有新思路也说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