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是打人的那个,偏生眼泪掉得也最凶,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才是挨欺负的人。
边上的内侍早已被那一句“姓卫的”给惊到,这猛地再来一拳,火上浇油,他们更是骇得直抽气,腮帮子都快贴到牙根上。
想不到啊想不到,平时多么识大体的一个人,怎的睡着了,就成了这样?直呼天子名讳,还呼得如此粗鄙。
旁人也就罢了,这位是谁啊?
血洗了整个宫廷,还把自己兄弟当箭靶子活活钉在宫门上的人啊!这样对他说话,真不怕自己见不到明儿的太阳?
屋里一时噤若寒蝉,所有人都抖着肩膀,颤着腿,几乎立不住。
那一直沉着脸的某人,却是忽地笑了,没动怒,也没杀人,握住那只紧捏的小拳揉了揉,放在嘴边呵气,自己挨了打,却怕疼了她的手。
凛然的目光落在她脸上,霜寒尽消,渐渐染上真实的笑,像是春阳照在冰湖面,暖意融融。
三哥,姓卫的。
该是有三年没听她这么喊过了吧?
小丫头被家里拘束惯了,说话做事总是一板一眼,唯有在他面前,才会露出几分女儿家该有的娇气。
彼时他太坏,逮了空就去逗她,不把她逗得面红耳赤,跺脚啐人,他便不罢休。
明明是在骂他,可那模样,他却回味了这么多年。
这声“三哥”,便是那时候自己逼她喊的。
倒也没有其他特别的理由,就是觉得,她在自己心里和别人不一样,那她便不能和别人一样唤他“太子殿下”。
很幼稚,但他就是喜欢,好像这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差别,天地都不一样了。
以前他是太子,一国储君,世间一切尽在他掌握之中,旁人都说他桀骜不驯,天不怕地不怕。
可只有他自己心里最清楚,他也有害怕的时候。
——被她一次次推开,那种惶惶不安,比打了十场败仗还折磨人。
那日没经她点头就贸贸然去请旨赐婚,说实话,他看似成竹在胸,可接过圣旨时,手是抖的。
是真的害怕。
害怕她会生气,害怕她会永远不搭理自己,甚至害怕到主动提出去校场历练,说是自愿认罚,实则却是落荒而逃。能拖一天不去见她,她便多一日不能拒绝,那至少,他们还是有希望的。
甚至在别人眼里,他们已经是夫妻。
哪怕她没承认,他也乐意这么认为。
那几日的煎熬加起来,可不比这三年经受得少。
她永远不会知道,那天他鼓起勇气坐在她家墙头,是抱着怎样一种必死的心。表面云淡风轻,可心里却紧张到,手扒着她家的瓦,都快戳出十个大洞。
也永远不会知道,她那句玩笑般的“聘礼”,于他而言,是多大的欣喜。
当时细雪霏霏,他却看见春天第一朵桃花,就绽在他心上。
石惊玉问他怕什么?
能怕什么呢?
他是皇帝,一国之君,坐拥天下,所有人都必须看他脸色行事。可在她面前,他永远是卑微的,怕她哭,怕她疼,更怕她转身离开,再也不理他。
这样很蠢,他知道,可是没办法。
她一皱眉,他便没了理智。
因为在意,所以不敢靠近。
因为喜欢,所以患得患失。
怀抱不自觉收紧,怀里人吃痛,微微嘤咛了声,卫烬忙松开些臂弯。但见那张明媚的小脸再次舒展眉眼,安然入眠,他才吁出口气。
缓缓俯下脸,凑到她唇边。
薄唇依偎进她香软的鼻息间,如梦似幻,他几乎克制不住。咬着牙,咬到牙根都快出血,这才勉强从那片温香软玉中抽身。抬起下颌,趁着夜色朦胧,佳人酣睡,他顺着早间自己没敢亲吻下去的位置,在她眉心蜻蜓点水般印下一吻。
嘴里嗡哝:“这次回来,就别走了,好不好?”
唇瓣翕动,带着几分隐忍,恳求地接了句:“求你了。”
怀里人睡得太深,没听见,蹭蹭他胸膛,嘴角漾起一抹浅浅的笑。
他看着,眼底也落进了星光。
才这么一会子,月亮竟然出来了,水一般柔和地将他们裹挟,倒春寒的夜也有了几分真实的暖。
小禄在旁边看得目瞪口呆。
他是董福祥的干儿子,干爹领了别的差事忙活去了,剩他在御前伺候。说来也在养心殿待了有些时日,见过无数次这位冷血帝王生气发火,抑或是冷笑着取人性命,还是第一次从他笑意里看出温度。
可肩上的伤要紧啊!
迟疑了会儿,小禄硬着头皮出声提醒:“陛下,仔细龙体。”
卫烬恍若未闻,将怀里的人又拥深些,淡声道:“无妨。”
*
翌日姜央醒来,便是在一榻柔软的被窝中。
雾气轻灵,晨光熹微,博山炉里轻烟渺渺,燃着不知名的暖香,像是国库里的珍品。
姜央捏着被子,呆愣地眨眨眼,心头生出无限欢喜,将脸埋进去囫囵在榻上滚了一圈,忐忑又期待地从被头往外张望。
可屋子却空空荡荡,安静得好像根本没人来过。
来的时候还没有这些,现在却有了,可见他是来过的,就这么走了?连句话都没留?
什么意思嘛!是不是还在生她的气,不想见她……
像是被兜头浇了盆冷水,原本的喜悦都被冲刷得一干二净,只余空荡荡的怅然,跟这没有人气的屋子一样。
姜央起身去桌边,她带来的食盒还原封不动地放在那,连位置都不曾挪过,到底是有多嫌!
委屈一下冲涌上来,直奔眼眶,姜央咬着唇,硬是不叫眼泪掉下,“你不吃,我自己吃!”
说罢便揭了盖子,却是愕然眨了眨眼。
剔红雕漆的屉子里,自己做的糕点已不翼而飞,只剩一枚玉碟端坐其中。精瓷边缘嵌满红梅,围簇着当中一座黄澄澄的小山。
全是剥好了皮的炒松子。
品相不佳的皆被剔除,余下的都是上上品,色泽均匀,大小一致。
像是有风从记忆深处刮来,带着少年斑驳又清晰的笑,再次霸道地响彻耳畔,温热心房。
“你可不许反悔!”
她不由忡怔住,渐渐,也低头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