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那憨厚人此时正满脸生无可恋,不带感情地回复他主子:“听见了,九皇子殿下。”
“听见了就好。”裴治一改先前无精打采的模样,转过头去找段馡说话。
“方才去琴璋宫那边,宫人说姒姝来这儿了,怎的不见人?”得到赞美之后,他便也自信地相信了那句话,转头就把脸上一块红斑的事情抛之脑后。
段馡看着他猛地拉近两人的距离,往后退了退,然后不动声色问道:“你来的时候才走的,找她有什么事?”
“……也没什么。”裴治迟疑一下,身边那内侍随即嗤笑一声,被他狠狠盯着,眼神警告了一顿。
回过头来之后裴治再次斩钉截铁重复了一遍,“没什么事。”
段馡也只能点头,表示自己相信他。
上辈子十七岁,这辈子十二岁,两世的经历混合在一起,让段馡对上现在可以说是同龄的人,总是会不自觉带上一点包容。
对裴治也是一样。
即使她并不喜欢他。
这个时而兴起,一身孩子气的人,生了张让人不忍心朝他发怒的脸,什么表情在这张脸上都合适得不得了。就比如此时他皱着眉佯装不快,说自己渴了,竟然连茶水都没得喝。
脸上的各种小表情都让人恨不得顺着他的心意把什么都准备好。
段馡叹气,朝雪琴点了点头。
原先是打算尽快打发裴治,所以也就没让雪琴上茶。这人却好似看不懂这些弯弯绕绕,耍赖般破了段馡的小算盘。
等了会儿,雪琴端着茶上来。裴治极其讲究先闻了茶香,然后立马就皱起那张俊脸,挑剔泡茶的水温度不对,没拿捏好火候。
又重新沏了杯茶,这回裴治却说这茶杯同茶不配,缺了意思。
于是再次沏了杯,这回总算是没有什么不对了。但这人又说只有茶,没有点心,有些乏味。
段馡让人上了点心。
在裴治又一次想开口的时候,段馡放下手里的茶杯,温和看着他,问道:“还想要什么?”
从前有只白毛蓝眼的波斯猫,冒失跑进她宫里的。当着她的面将所有能够够着的东西都挠了一遍,一而再再而三地试探后,确定了自己的安全,就趴在那儿打起了盹。
当然,裴治并不是那只波斯猫,段馡温和的语气里也带上了警告。
于是裴治停下了折腾,结束这场不知所谓的试探。
他老实起来,窝在藤椅里喝着茶,吃着点心。
段馡还没来得及松口气,突然又听到这人问:“阿馡读过《龙韬·将威》吗?”
声音有些飘渺,神情被茶杯里升腾起来的雾气阻隔,仿佛戴上了张面具,叫人看不清楚。
段馡察觉了他今日情绪不对劲,但这和她又没什么关系,于是慢悠悠喝了口茶,“不曾。”
裴治几不可查的放松了些,他笑着,张口就念了《龙韬·将威》中的一段。
“将以诛大为威,以赏小为明;以罚审为禁止而令行。故杀一人而三军震者,杀之;赏一人而万人说者,赏之。杀贵大,赏贵小,杀及当路贵重之臣,是刑上极也;赏及牛竖马洗厩养之徒,是赏下通也。刑上极,赏下通,是将威之所行也。”
听到这一段,段馡指尖轻轻敲在茶杯上。主将以杀地位高的人来树立威信,以奖赏地位卑下的人来体现严明,收买人心。这意思她自然听得懂,却不知裴治是什么意思。
“昔年吴将为士兵吮吸脓疮,麾下兵将无不唯命是从,此为‘赏一人而万人说者’。后来有陈将效仿此法,战时却兵士纷纷逃散,败如丧家之犬。”
裴治低头看着在水中舒展的茶叶,脸上罕见的没有了什么表情。
“阿馡觉得,为什么吴将为士兵吮吸脓疮能使万人听命,舍生忘死,陈将却不行?”
这话看起来是在问段馡,却又像是在问他自己,不限定是谁,只要这时候站在他面前,都会被他拦住,一遍遍地问这个问题,直到问出答案来。
段馡客套笑笑,仍旧不想搭理。正打算敷衍过去,却瞧见站在裴治身后的内侍脸色惶然,卑微又乞求地看了过来。
敷衍的话到了嘴边,段馡到底还是心软了。她沉思片刻,斟酌着用词。
“就好比有一日,你出门淋了场雨,有两个人邀请你去他家避雨。”
“一人是你的相熟者,年长,心善,且离得近,看起来不求回报。而另一人,年纪轻轻,第一回见,家里还离得远,并且一看就是让你避了雨还要收取报酬的那种。”
“旁人能做到的,并不意味着任何人都能做到。年龄,身份,局势,诸如此类均有差异。往往我们认为只差了分毫的东西,都会影响到结果。”
“吴将成,那是天时地利人和。陈将败,世上也多的是这样的例子。纸上谈兵,约莫就是这么个意思。”
这番话不可为不通俗易懂,裴治却怔愣了许久。
他手中的茶杯还未放下,然后笑了,茶水荡起层层波纹。
又笑了几声,接着是止不住的轻笑,撑着额角仿佛听到了什么让他乐不可支的事情。
脸藏在手心覆下的阴影里,看不清他此时的表情。
那内侍也是愣了一下,略微失神,重复了一遍“纸上谈兵”四字。他眼神复杂地看着段馡,可惜惊叹,又仿佛是松了口气,接着轻声朝段馡致歉。
“九殿下他心里不舒服,让您见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