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什么东西?” 一个婆子在门口把一个包袱抖开,口气不善地问道。 这日是林府新买的一批人进府的日子,几个年纪不大的姑娘在侧门一字排开,把随身的行李都交给管事的婆子查看,几个丫鬟则跟随着婆子,在门口细细地审视着这些人。 等查到最后一个姑娘时,却从她随身的包袱里抖出了一件丧服。 那丧服是生麻布制成,边缘未缝合,被抖落在地上,日光之下,雪白得扎眼,惊得几个未经历过此事的小丫鬟齐声捂嘴惊呼。 婆子侧眼狠狠地瞪了几个大惊小怪的小丫鬟一眼,又将包袱抖了几下,这次抖出的只有一些女子的贴身衣裳和普通的花钿发钗。 她仔仔细细地盯着最后的姑娘,不放过她一丝一毫的神情,口气不善地问道:“这是什么东西?” 她面前的姑娘祖籍在西北,举家搬迁至永熙镇来讨生活,虽穿着朴素,也未著任何配饰,却是个长得十分好看的美人胚子,眉眼间带着淡淡的愁,很有顾盼生姿的美丽,并且她好看得内敛,温和到毫无攻击性,低眉顺眼的,连看人时的眼神也是怯怯的,瞧着就可怜。 “说个痛快话,老老实实地答清楚,莫想要在老婆子眼皮底下隐瞒什么!” 婆子的口气如此严厉,审视的眼神像一把刀子,能把她一层一层地剥出来。 她吓得六神无主,眼神也不知道该往哪里瞧好了。 只能怯怯地答:“回嬷嬷,这是我为母亲服丧所穿的丧服。” “咦?” “这怎么能进咱们府里头呢!” “不行不行,绝对不可!” “太晦气了!” 几个小丫鬟睁大了眼,那眼神带着惊奇,也带着探究。 婆子的眉间拧成一个疙瘩,目光却是看的低头站在那里的姑娘。 在她眼中,这姑娘虽然眼珠子乱晃,是个十分担惊受怕的模样,就连回答时的口气都是柔柔弱弱的,怯弱极了,但她眼神中并无慌乱,甚至连语气都十分平和,仿佛是个司空见惯的事情,也仿佛在心中早就有了计较。 婆子想,这姑娘,不简单。 只问:“可为母服斩衰?” 姑娘低着眉眼,十分恭顺:“是,已服满三年。父亲抛妻弃女,母亲病重去世,我在这个世上已经没有一个亲人,求嬷嬷好心收留,楚荍愿意做牛做马来回报嬷嬷的恩情。” 婆子看着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慢慢道:“好,是个好姑娘。” 那日林言溪在书童的陪同下去集市上购买古籍,回府时正巧碰见了这么一幕。 楚荍当日就站在日头下面,不经意间抬头,就瞧见了林言溪,目光撞在一起,她很快地低下头去,抿唇微笑,只是脸颊微微有些泛红,像初春时节在枝头绽放的迎春花,羞答答的。 林言溪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心口却有种奇怪的感觉涌了上来,眼前这个人的美貌在当场的所有人中都是十分出众的,尽管她有意遮掩,未涂胭脂,眉眼也做出恭顺的姿态,但她好看得十分显眼。 一瞬间,何书瑶的模样在林言溪眼前一闪而过。 像墨水勾勒出来的一样。 像被浸润在水缸里的宣纸。 很快就消散。 林言溪走了过去,问:“这一位小姐是谁?” 婆子和丫鬟们见他走近,恭敬地行礼道:“姑爷,这是今日新进府的丫鬟。” 林言溪点头笑了笑。 楚荍的脸红得更厉害,她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男子,眼角眉梢都带着书卷气,有一种从容不迫玉树临风的气度,像冬天立在霜雪中的一棵松树。 林言溪道:“不打扰嬷嬷了。”说完便带着书童离开了。 离开前,林言溪回过头,轻轻地看了楚荍一眼。 那一眼不动痕迹,不露声色,像是稀松平常地随随便便瞥一眼。 楚荍看着林言溪的背影。 她的眼底有什么东西微微闪烁着。 像苔藓。 生长迅速,能把她整个人都给吞噬了。 同类更容易分辨出同类的气味。 也明白,同类相吸。 更清楚,同类相食。 这是楚荍第一次进林府。 也是林言溪第一次见到楚荍。 后来,楚荍进府之后,被分到林言溪的书房中收拾笔墨砚台,她话不多,总是温和地笑着,却因为生得美丽,还是被仆役丫鬟们口口相传。 这流言大多并不怎么动听。 多是怀疑丫鬟楚荍如此美丽,又日日与姑爷同处书房之中,男女二人,难免会有旖旎之事发生。 但此言一出,就被桃红等丫鬟狠狠地骂了一通。 姑爷为人正派,是翩翩君子,绝不是近水楼台会揩下人油的那种人。 又搬出大小姐。大小姐不许姑爷纳妾,姑爷听她的话,百依百顺的模样看在下人们眼睛里,所以旖旎之事绝不可能发生。再说了,要是被大小姐知道了下人们在背后嚼主子家的舌根,她怕是会气上头,亲自来收拾他们。 众人不想被卷进这种流言蜚语的漩涡里,又不敢领教大小姐发火时的英姿,都拍拍脑袋该做什么就去做什么了,流言也渐渐地平息了。 只有一次,何书瑶用膳时,突然放下筷子问:“哪个是楚荍?” 闻言,林言溪抬起了眼,目光清明地看向何书瑶,眼神中微微透露出疑惑。 空气凝滞了一秒。 桃红在大小姐身旁伺候着,心知不妙,眼前上演了一幕幕何书瑶掀桌怒踹丫鬟把她摁在地上痛揍的场景,又不知该如何阻止接下来要发生的一切,心如火焚。 有个穿素色衣裳的丫鬟怯怯地从门边走过来,低头道:“回大小姐,奴婢是楚荍。” 楚荍今日涂了淡淡的胭脂,未作任何出格的打扮,站在丫鬟里也是个十分平常的样子,与其他丫鬟也并未有什么区别。 何书瑶打量她一眼,又想起听到的流言,露出一个不屑一顾的笑容。 桃红看着大小姐的这抹微笑,心知接下来要坏事了。 果然,当楚荍抬起头来后,何书瑶的笑容就消失了。 她侧眼看向了林言溪。 林言溪避开了她的目光。 何书瑶将手慢慢地从袖子里伸出,在自己下巴那里撑住了,嘴唇边抿出一个冷笑,又问:“是哪个荍?” 一片寂静无声里,楚荍轻轻答:“回大小姐,是草字头下面带一个收字。” 何书瑶问:“识字?” 楚荍慢慢答:“回大小姐,母亲在世时曾教过我,只略懂些皮毛。” 何书瑶只道:“楚荍——谷旦于逝,越以酸迈。视尔如荍,贻我握椒。名字取得倒是巧,你下去吧。” 楚荍退到门外。 林言溪没有抬头,他知道,这是《诗·陈风·东门之枌》的句子,讽刺那带着饭锅远行的女巫,竟不务以椒供神之业,而将花椒赠送人。 楚荍听不懂,只知道是诗,以为是夸她名字取得有文采,夜晚回去仆役房之后还曾跟小姐妹们炫耀,说大小姐为人和善,虽然语气冷硬,却并没有传言中那样高傲,今日还在午膳时夸了她,说她名字取得好。桃红听说后只能说她:“你就这么傻着吧。” 待到楚荍退到门外后,何书瑶端起手边那碗绿豆汤,狠狠地泼到了林言溪的脸上。 林言溪早早就有了预感,却不敢做出任何防备。 汤汁淋湿了他的头发和胸前的衣襟,正不断地顺着他的发丝和下巴滑落。 寂静无声。 无人说话。 屋内侍候的丫鬟们对这种情形见怪不怪,都低垂着脖子,静静地站在那里,把自己站成屋内的一件陈设,或者一个雕塑。 只有桃红在何书瑶身后,微微蹙着眉,心想着一定要把让流言传到大小姐耳中的人牛揪出来惩罚,还有,大小姐和姑爷的隔阂怕是会越来越大,不知道何时才能有转圜的余地,唉。 何书瑶在一片寂静中咬牙切齿道:“林言溪,你做了什么事,你自己心里比我更清楚。” 林言溪用衣袖慢慢地把脸上的汤汁拂去,只轻轻道:“是你误会了。” “放屁!”何书瑶又掀了一个茶碗过来,正好砸在林言溪额前,很快就让他额头上红了一片。 林言溪却丝毫不动,只是轻轻地说:“书瑶,事情并不是你想的那样。” 何书瑶又一个巴掌扇过来,把他劈头盖脸地打了一顿。 林言溪默默承受着,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就那样静静地坐在那里,任何书瑶扇他,挠他,撕扯他的衣裳,快把他打到地上去。 他们二人就这样在那里无声地撕扯着,无声地较着劲儿。 桃红看不下去,上来拦了一下,劝何书瑶:“大小姐,生气伤身,生气伤身啊!” 何书瑶住了手,眼框却是红了一圈。 她忍住泪,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句问道:“林言溪,你是不是要负我?” 林言溪坐在那里,衣裳已经被何书瑶扯了个七零八落,头发也被何书瑶扯散,脸上都是红的巴掌印和指尖印,但他却轻轻地笑起来,温和道:“书瑶,我都说了,是你多想了。” 林言溪坐在那里,与平常并无任何不同,甚至还要更平静。他的轮廓秀雅,笑起来总带着几分清俊,眼角眉梢书卷气又很重,很容易令人想起冬日的青松苍柏。 而此刻他的眼底,却涌出了一丝情绪。 像暗处生长的苔藓,不知道何时会把他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