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李账房进何府做账房开始，他就没怎么见过何夫人。　　　　只听说何夫人是馥雍城数一数二的美人，有清丽无双之貌，生完大小姐和二小姐之后便日夜缠绵于病榻，靠奇珍药材吊着命，偶尔身子骨好些了，便可去庙里上香祈福，不到一个时辰就被担心的何老爷追过去拿轿子抬回府。　　　　情深似海啊。　　　　李账房抄着手感叹道。　　　　又想起二姨娘和小少爷。　　　　处境是真悲惨。　　　　李账房觉得自己搞不清何老爷。　　　　又想起回房上药的大小姐和在客房候着的林言溪，李账房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在心里骂道：“多管闲事。”　　　　在雪地里一摇三晃地走了。　　　　这边，何老爷在雪地里飞快地走着，一脚一个雪印子，溅起来的雪沫子和雪水扑上他的下摆，他毫不在意。　　　　何夫人的院子在何府最幽静的西南，夏天是个艳阳高照，鸟语花香，却又可避暑的好地方，就连这隆冬，那院子里也能晒到太阳。　　　　何夫人不喜热闹，伺候的人也少，只留了一个婆子在身旁服侍，她的屋子里总是有着暗棕色的纱帘和苦涩的药草香。　　　　那药香悠长，袅袅不绝，像藤蔓枯萎的根茎盘踞在何老爷心里头。　　　　门并未完全阖上，轻轻一触就被推开。　　　　屋子里烧得很暖，有一股浓烈的药香，榻上的女子正跟身旁侍候的婆子说话，绾着好看的头发，露出的脖颈白如凝脂，那双眼睛像流转着淙淙溪水，漂亮到满眼都是烟火气，可惜的是那清丽的面容上始终带着一抹病色，让这美丽像笼罩着一层雾气。　　　　见到推门而进的何老爷，女子的面上露出笑来：“今日这是怎么了？我这儿倒成了一个热闹的地方了。”　　　　何老爷一边问：“听你这么说，刚才有人来过了？”　　　　一边走到何夫人床榻边，跪在那里，拉过她的手，让她干净素白的手指埋入自己的衣袖之中。　　　　一旁的婆子便答道：“回老爷，刚才二姨太过来小坐了一会儿，跟夫人聊了些闲话，听闻小少爷最近常常发热，一会儿就匆匆走了，还有，今日晌午时候，娘家的兄长托人捎了信来。夫人已经许久不曾出院子，也许久不曾与其他人碰面，今日这样，倒能让夫人心情愉快，面上也能带着笑了。”　　　　何老爷握着何夫人的手，沉默不语，余光瞄见床侧内有一张折好的宣纸，透着淡淡的墨痕，也透着思念之气。　　　　何夫人注意到他的目光，唇角边的笑容大了一个弧度：“是我哥差人送来的信，说爹娘想我了，等过了冬天，想接我回府上歇个一两日。”　　　　何老爷跪在那里挠床：“扔掉扔掉，他老是劝你回家养病，他府上那个陆大夫男生女相，长得贼漂亮，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说不定是什么精怪变成的，你可不要被他拐走给吃掉了。”　　　　何夫人哭笑不得：“瞧你说的这都是什么话儿，鹤哥儿跟我们一起长大的，他小时候就这么好看了，绝不是你说的那样，是什么怪啊什么精的。我听你说这话，怎么觉得你有几分吃味呢？”　　　　何老爷老大不乐意：“你天天看我还不行吗？我相貌就比他差吗？他跟你青梅竹马，我快被他气死了。”　　　　何夫人想笑，却只觉胸腔疼痛，发出一阵急促的咳嗽声。　　　　何老爷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只见她自唇边移开手帕，那方素白上赫然是艳红粘稠的血，零碎成星，似寒冬时的腊梅，如云似霞，快要把何老爷的眼给灼伤了。　　　　婆子不发一言，静悄悄地出门去请大夫去了。　　　　何老爷攥着何夫人的手，那手柔若无骨，触手冰凉，像攥了一块冰在自己手中。他惊觉何夫人的手竟然是这样的凉，而自己的掌心，汗水潺潺。　　　　何夫人勉强地笑着，脸色素白，毫无血色与生气，将手轻轻地抚上何老爷地脸颊，安慰他：“无妨，已经捱过了不知道多少个这样的日日夜夜了，无须你这样担心。”　　　　她的眼中，映出何老爷紧蹙的眉头，仿佛怎么揉也揉不开。　　　　何老爷微微抬起脸，看了何夫人良久，眼眶通红，蓄满了眼泪，水光闪闪，让何夫人想起初见时挂满长街的灯笼。　　　　他说：“若允许，我愿拿我的命赔给你。”　　　　何夫人的喉咙里又涌上了温热腥甜的血液，她拼命把这鲜红液体咽下去，目光始终落在何老爷紧蹙的眉间，咬牙道：“不要对我说这种话，我知道你宠着大丫，心心念念的都是她，可燕卿和俊礼还需要你陪呢，方才燕卿来时，哭得眼圈通红，说俊礼连续多日一直生病，大夫只去看了两次，便再也喊不来了，她从洛佳孤身一人到馥雍来，身边没有亲人和兄戚，你又冷落她许久，下人们难免有疏忽的时候，我往常不管这后院的事，你得多提点一下下人们才是，可千万不能怠慢了她们母子二人。”　　　　末了提点道：“说到底，燕卿会有今日之事，还是你待她不够亲厚，都得怨你。”　　　　何老爷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些：“是，是我的错，我原想着将她移出去，但大姑奶奶疼爱俊礼，离府之前特意叮嘱我，不能把他送出去，所以才一直拖到现下，倒让她寻了个机会来叨烦你。”　　　　何夫人一听他这样说，就知道，她方才所说的，何老爷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只能旁敲侧击道：“你现下跟我说这些胡话是做什么？你就是真心爱她，我也绝不会说你什么，面上不会，背地里也不会。我本身已病入膏肓，你也不必头摇得像个拨浪鼓，我的身子我比谁都更清楚，你这样费心地照料我，拿药材吊着我的命，我还为你留下了两个女儿，我已经知足了。”　　　　顿了顿，又道：“剩下的话，我只说一遍，你要心中有数。我爱你，我这辈子，从没后悔遇见你，也从没后悔嫁给你，我也知道，你爱得，比我更深。但我并不想拿我们之间的感情来要挟你，当我死去之后，我必然是要收回对你爱，带着这些爱离开这茫茫人世，所以，你之后爱上了什么人，那与我而言，并无干系，你也不必内疚，放不下负担。燕卿有些小心眼，但她为人并不坏，也十分勤勉，努力学习如何在府中做事，你为何，要把她娶进来晾在府里，要让她年纪轻轻，便过这样孤苦冰冷的日子呢。”　　　　何老爷眨了一下眼睛，像听进去了，又像没听进去，只是把何夫人的手又攥得紧了些，觉得何夫人的手比方才要暖和许多了。　　　　见何夫人还在看他，在等他下文，他把脸贴到何夫人手背上，平淡道：“你方才说的，我都记下了。只是她素来与大丫有嫌隙，我再去看她，大丫恐怕会更不高兴。”　　　　想起了今日雪地的那一幕，何老爷凑得何夫人更近了些，手也攥得更紧了：“我还没告诉你，今日大丫把我求来的灯笼给烧了，还把手给烧到了。”　　　　眼前瞬间就飘过去何书瑶那气鼓鼓的神情。　　　　何夫人会心一笑：“大丫这脾气都是被你惯出来的，一言不合就要拆家，不过，她被烧疼了也只会不发一言，也从不掉一滴眼泪，只会自己在一旁默默地生闷气，也不知道这性子是随了谁。”　　　　何老爷便道：“索性没有烧得很严重，大夫去看过了，也说不会留疤。”　　　　何夫人道：“大丫跟二丫还是不一样，二丫遇上这种事，不哭几个时辰是不会罢休的，不光自己哭，也要带着旁人哭，不知道的还以为天要塌下来了。”　　　　舐犊情深，触景生情。　　　　二丫，她与何书瑶长得像，一看见何书瑶就让何夫人想起她来，她都没怎么抱过她，她便生了场大疾，险些夭折，恰巧她福大命大，那夜府上来了一名化斋的僧人，僧人听闻她啼哭不止，先从袈裟中掏出一粒药丸塞入她口中，片刻后她便止住了哭声，僧人说她命盘有异数，待在人间恐有不测，须得将她放养在田野之间，才可长命百岁，一生平安。　　　　二小姐这个病也拖了许久了，远近闻名的大夫都请来过，却只看了一眼便摇头，府上的人见这位僧人如此神通广大，只用一粒药丸就止住了二小姐的哭声，纷纷对他信服，便也不作他疑，僧人如何吩咐，他们便如何安排二小姐的去处。　　　　二丫在府里的时候也是在偏僻的别院由一个婆子和两个丫鬟照料的，几乎没有见过其他人，其他人也很少见她。　　　　何夫人体弱多病，养身体的时候，没有办法抱一抱她，想着等她大些了，何夫人身体好些了，便一定要抱一抱她。　　　　可惜后来何夫人的身体每况愈下，她又被送出了府，何夫人到底是再也没能实现亲手抱一抱她的夙愿。　　　　想到此，何夫人默默低语道：“我想二丫头了，我已经很久都没见她了，也不知道，她最近长高了没有……”　　　　何老爷却是沉默，皱着眉，不语。　　　　何夫人的声音更低更轻了，像一阵风似的：“不能让我，见一见二丫头吗？”　　　　何老爷低头，只道：“不可。”　　　　何夫人愕然，语气已近乎哀求：“我已经无药可医，连让二丫头来见我最后一面，都不可吗？”　　　　何老爷没有答她。　　　　何老爷知道自己做了一件惊天动地的错事，这事错得很离谱，若让何夫人知道了，何夫人很可能会怒极攻心，拽他一道去地狱走一遭。　　　　但即便如此，二丫头，还是万万不可见。　　　　“你这是犯的哪门子的浑？”何夫人提高了声音，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她拿手背轻轻擦了一下脸颊上的泪，却发觉手背上通红，她再擦一下，那血就更快地从鼻腔内涌出来，她一低头，那血就一滴又一滴地落到她与何老爷交握在一起的手里，扎进缝隙里，像树的纹路。　　　　何老爷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就这么定定地看着她，眉目间的心疼之色让何夫人再也说不出一句狠话，只能看着他流泪。　　　　“你说的这些，才是胡话。”何老爷低声道。　　　　从初见以来，何夫人就没见过何老爷这样正经的时刻，此时他握住何夫人的手，将她的手贴在自己温热的额头，也不管那上面的血迹在他的脸上和身上晕开一大片难看的血渍。　　　　他眼神灼灼。　　　　一瞬间，何夫人好像又回到了灯火阑珊初见时的春夜，他一双眼睛隔着花灯和长街望过来，烧得她的心都沸腾起来。　　　　有半句话，何老爷没有说出来。　　　　那半句话是——你自然是有药可医。　　　　这世上唯有一件事可救你，那便是人祭。　　　　还有后半句话，何老爷说出时喉咙已经沙哑，泪水从他的眼眶里流下来，顺着他的脸颊滑落到他与何夫人交握到手中，像绵延不绝的线。　　　　何老爷说：“你若死去，我必不会独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