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乾十一年,永熙林府。 七月徂秋。 宅前宅后的羊蹄甲和木芙蓉全开了花,争先恐后,这边是一片红,那边是一片紫,还带着几分未散尽的暑气,簇拥着盛开在微凉的风里。 小池塘里的荷花都歇了影子,假山旁倒探出了几只错落玲珑的黄蕊桂花,金灿灿的,像蝴蝶翩翩的翅膀,又像田地里将熟的麦穗,整个院子里都转腾着清甜的桂花香。 几个小仆役正坐在正门的石狮子下面等人。 他们等的也不是别人,正是林府的当家——姑爷林言溪。 而林言溪此次外出,为的也不是别人,正是为的自己的老丈人——何老爷。 何老爷自诩为痴情种一枚。然而他用情既不痴,说烂也不为过。 何家数代为官,何老爷的祖父曾做到从七品的布政使司都事,官不算大,岁俸四十五两,朝冠顶饰小蓝宝石,上顶素金顶,补服上的补子图案是鸂鶒,文官多讲究,府里一截布料、一碟小菜的做法都有计较。 然而,何老爷这个幺儿却是个不争气的,整日里只知道逗逗鸟儿,养养花儿,和猪贩子唠唠嗑,这大概就是他生活的全部。 何家大姑奶奶去世前曾说:“要不是何夫人,何老爷可能活不了。” 她这话,不是抬举何夫人,也不是自谦之词,而是说的大实话。 如今世道不太平,战乱,饥荒,灾害,人心险恶,而何老爷还妄想做个地地道道的纨绔,令人扼腕的同时不免令人担忧。 何夫人娘家是馥雍城当地的望族,光绣坊就有十二作,此外还有布店和染坊,雇工近百人,生意兴隆,财大气粗。 何老爷和何夫人的初次见面,缘于某个灯火阑珊的春日夜晚。 何老爷正月十五上元节去看花灯的时候,看见猜灯谜的灯笼下面,有一人亭亭玉立,乌发漆黑如檀木,衬得脖颈白如凝脂,他再想细看,却见这人脸上覆了一个白狐面具,当下心中一惊,没文化地想:“莫不是哪家仙女下凡化俗而来,这景象难得,我得去细瞧。” 也很是勇敢,立马把想法付诸实践,举着个糖葫芦就过去要掀起人家的面具来。 年轻的何夫人就这么没防备地让人把面具给掀了,她此番是瞒着家里人出来,心中没底,又惊又怕,抬头就看见一个顶俊秀的少年郎正举着一串糖葫芦盯着她瞧,蓦地脸颊就红了。 何老爷也惊在了原地,面前的这小女子,两颊红如晚霞,姿态虽然有些扭捏,那双眼睛却出奇得漂亮,像袅袅炊烟,像徐徐清风,像皎皎明月,又像淙淙溪水,满眼人间烟火气。 饶是没文化如他,脑海中也瞬间浮现出“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的洛神赋来。 何老爷和何夫人的缘分就萌生于何老爷这粗鲁无礼的一掀来。 尽管后来,何老爷被来寻人的何夫人的哥哥打得抱头鼠窜,但那双眼睛,他却给记到心里,记了一辈子的时间。 尽管有何夫人的哥哥在二人之间百般阻挠,却仍旧没阻止何老爷和何夫人终成眷侣,何夫人的哥哥为此常常仰面叹息,常对自己的同龄好友道:“早知这小子有如此胆量,我当日便该一招直取要害,将他打成只会流口水的智障也好,我妹子虽然爱美色,但若是个痴傻的少年郎,她也会知难而退了,再不济,我将他打成’柳下惠’也是好的,虽然说断绝他人子孙有些恶毒,但为了我妹子,报应到我身上就报应吧,我妹子一看这男人中看不中用,也能断了嫁于他的想法,我傻,我是真傻。” 也不怪何夫人的哥哥。 何老爷说自己是痴情种,这话勉强也有半分的道理,因为他确实有“痴”,他最爱貌美之人,他爱何书瑶的娘,爱她的清丽无双,他爱二姨太,也是爱她双目含情妩媚婀娜,现在他又爱上了三姨太,三姨太年纪小,还是个青葱水嫩的模样,跟盛夏前的荷花一样含苞待放的,何老爷爱极了。 这位三姨太太肚子也很争气,进门不到三个月,就有了身孕,何老爷在馥雍城里单独给她辟了处宅子供她静心养胎,谁知道爱得护得紧了,却没落到什么好。 三姨太太没了。 一尸两命。 林言溪此次回馥雍城,就是操办这位三姨娘和夭折孩子的葬礼。 -- 小仆从们从天微微亮就开始等着林言溪回来,眼见等到了太阳高照,心知肚明姑爷这会儿也赶不到,便放下一身包袱,聚到一块唠嗑起来了。 一个小仆役往四周张望了几下,见此刻无人经过,也无人进出,便放心地开了个头:“你们听说没有,这三姨太太死得怪邪乎的?” 另一个小仆役赶紧点凑过去:“哎,我听说,对外说这位三姨太太是在池塘里失足掉下水的,救上来时人都凉了,这才仓促地赶紧点埋了。” 说到这里他声音低下去,又往其他几个人的圈子里挨了挨,这才像安了什么心似的,慢慢地说,“但我听丫鬟柳儿说,三姨太的胎儿都成形了,是个女婴,她是生生被人剖出来的,三姨太也不是落水而亡,她是失血过多才死的!” 又一个小仆役便疑惑道:“这不能吧?” 刚才说话的小仆役便狠狠瞪他一眼:“怎么不可能!你傻,两耳不闻窗外事!不代表小爷我跟你一样傻好嘛!” 被他暗暗损了一通的小仆役还是很疑惑:“千真万确吗?世上还有这么狠心的人?三姨太要得罪了什么人要被剖杀,这作恶之人跟屠夫简直没什么区别嘛,会不会还有什么内情?” 另一个小仆役见他也有些动摇,不免有些沾沾自喜,摇头晃脑道:“这确是千真万确的,内情嘛,也不是没有,不然依何老爷的性子,早就报官府找仵作来验尸了,怎么会赶快招咱们姑爷回去帮忙收尸下葬呢,这些内情,你我等人,不可说,不可说啊……” 开头的小仆役便惴惴不安地说:“都说,是大太太看不惯这位姨娘……” 他还没说完,另一个小仆役便飞快地打断了他的话,不服气地反驳:“胡说八道!大太太菩萨似的心肠,对下人也好,怎么可能会像你听来那些流言里说的,会对年纪这么小的三姨太太下手呢!” 开头的小仆役也很不服气:“都说我是听来的了!你非要跟我抬杠是不是?再说了,兔子逼急了还会咬人呢,大太太对三姨太太出手,也可能是逼不得已呢……” 气氛沉默了一会儿,有个刚才没插上话的小仆役便说:“听来请咱们姑爷的李管家说,何老爷现在天天以泪洗面,茶饭不思的……”言辞间充满了同情恻隐。 另一个仆役便纳闷道:“怪了怪了,你说一个丫头片子,就算生下来也是个庶女,何老爷怎么跟被人割了肝儿剜了心儿似的,有二姨太太生的小少爷传宗接代不就行了吗?” 其他小仆役便笑他:“小少爷到底是庶子,没法光宗耀祖,还不如咱府里头这位大小姐呢!正儿八经的嫡女!” 有一人便疑问道:“你说大小姐和姑爷成亲都三年了,怎么肚子一点动静都没有……” 正说着,却眼见他面前的几人都露了十分慌乱的神色,还有人神情慌乱地作出了求神抱佛的手势。 他心知不妙,还没回头,就被来人揪住耳朵拧了起来。 一同传来的还有这样俏生生的一句骂:“妈了X的!主子的事也轮得上你们这些狗东西在背后嚼舌根了?!我要是会降龙十八掌,非得当场把你们拍得飞灰烟灭!” 被拧住耳朵的小仆役一听见这句话,眼珠子吓得快要瞪出眼眶来,幸好他懂得什么叫识时务为俊杰,忙不迭地耍起嘴皮子来:“桃红姐姐,什么风把您给吹过来了?” 桃红是大小姐何书瑶的贴身丫鬟,祖辈开始就是伺候何家的当家和夫人们的,是张管家口中那些地位不比旁人的家生丫鬟,她虽然年纪轻,在府里的地位跟管家和嬷嬷是差不多的,又爱穿着俏生生的粉色,脸颊也时常红润润的,所以下人们都称她一声“桃红姐姐”。 有眼尖的小仆役看见她身后还跟着两个小丫鬟,穿嫩黄的那个是春杏,穿浅绿的那个叫柳儿——是他老乡,两个人手上都拿着灯笼,明显是被张管家吩咐出来做事的。 他吊起来的心稍稍放了些下来,凑过去讨好似的问:“哎,这天还没黑呢,姐姐们怎么提着灯笼过来了?” 桃红嫌他多嘴,白他一眼,领着春杏走到台阶上,仰着头商量着怎么挂灯笼了,他也不嫌被怠慢,挤到柳儿身边轻轻撞她肩膀一下,亲昵地问:“小柳儿,这还没到过节的时候呢,怎么开始挂起灯笼来了?” 柳儿被他撞了一下,腾出一只手来轻轻打了他一拳,倒是也不恼,只是低下头笑出一个小酒窝来,细声细语地回他:“先前李管家请姑爷回馥雍城的时候,临走前交代了咱们府里头的张管家,让他把灯笼挂起来,说灯笼是用来祈求多子的,说这是馥雍城的老爷吩咐下来的。” 正说到这里,就听见桃红的尖细嗓门:“柳儿!你跟臭马飞嘀嘀咕咕什么呢!还不快点过来干活!一个个都不让我省心,我上辈子是欠了你们呀!” 小仆役一听这话,哭笑不得的说:“桃红姐姐,你认错人了,马飞是我弟弟,现在跟着张大厨打下手的那个……” “原来你是双胞胎里的哥哥,”桃红斜他一眼,“你报上大名来。” 小仆役立刻道:“我是马力。” 桃红低头一笑,说:“玛丽玛丽,听着还怪像个西洋儿名呢。” 小仆役见周围人都在笑他,涨红了脸辩解:“不是那种女人的名字,是力气特别大的那个力……” 说完,他从柳儿怀中接过灯笼来,跑下台阶说:“桃红姐姐,我帮你挂灯笼,你要不踩着我上去也成,就是一定得记清我的名字啊,不然叫我弟知道了,他那个嘴巴跟个漏水的葫芦似的,一会儿工夫就能搞得府里头都知道了,可得丢死我男子汉大丈夫的人啦。” 其他几个小仆役笑归笑,也都老老实实地走下来帮忙了,一个仆役说:“四个灯笼咱们一人挂一个吧,就这样一行排开,姑爷书房前的灯笼以前就是这么挂的。” 一听这话,其他几个入府时间长些的人脸色都有点诧异。 桃红说:“这不成,灯笼还是两个作一双,分开挂在两边吧。” 她淡淡地补上一句:“大小姐是这么吩咐的。” 马力接过灯笼道:“就按大小姐的意思办吧,反正在咱府里头,大小姐是一等一的大。” “瞧你这话酸的,”春杏不过是一个十一二的丫头,这会儿也脆生生地开口道,“怎么?今日这灯笼的挂法,你是要与大小姐争短长了?” 大小姐——这三个字迎面喷过来,小仆役的眼睛有点发直不敢动弹,那种如遭雷击的感觉,像耳边听见了野兽垂涎的口水声和咆哮的怒嚎。 他不自然地吸了口气,鼻息间全是烟雾燃烧的呛人气味,红光满天,还夹杂着木屑被火烧焦的味道,让人快要不能呼吸。 “……救人啊!” “……走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