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时分,火车过了唐古拉山口,青藏线的最高点,感觉车厢里的空气稀薄了一些。宁浔被憋醒,拿出床头的氧气面罩,戴上,坐起,大口呼吸。她发现枕边有一瓶心脏辅酶,还没开封,也许是医生留下的吧。她这几年神经衰弱,进而有些轻微的胸闷气短、心脏乏力。她打开来,吃了两粒,然后继续睡去。日上三竿,方才醒来。桌上放着粥,还有包子。一个长着黑红脸蛋,闪着棕色大眼睛的小男孩怯生生地开口,“叔叔让吃掉!”一边说一边用手指着粥。 宁浔用手指了指自己,“让我吃掉?” “嗯。”小男孩用力点点头。 “是哪个叔叔啊?” “眼镜叔叔。” 孩子只记得吴升带着一副眼镜。宁浔也想不起来是谁,也许是哪个好心人吧,昨天也是他给她喂的粥吧。她出去洗漱回来,一边吃一边望着窗外。景色和昨早大不相同,昨天是黄白相间,一觉醒来,变成了蓝白相间。除了地上几座高耸入云的雪山,碧蓝天空中的一只苍鹰,视野里只有一片空旷,和狭小的院子、拥挤的村落截然不同。这样的景色,让她忘记了吃,只顾盯着窗外。 “醒了?”一个沙哑低沉的男声在耳边响起。 宁浔回过头来,有些愣神,“升哥?” “嗯。感觉怎么样?” 吴升尽量表现得自然,可是他感到自己心脏砰砰砰地跳动,快速而又剧烈,他感觉下一秒它就会从喉咙蹦出来,脸上一阵滚烫。他怕自己晕倒,赶紧坐在了走道的折椅上。 “还好。”宁浔仍旧有些呆愣。这是种怎样的巧合啊?这是她三年来第一次孤身一人去一个遥远又艰苦的地方。而六年不见的人居然在这样一个自己需要被照顾的时刻又出现了。这个人曾经在她跌入谷底的时候,给过她精神和生活上最无微不至的照顾,每一点每一滴她都记得。无数个夜里,在冰冷的坑头,她忍不住回味这些点点滴滴浸入心田的温暖。她也知道他一直单身。所以这真的是一种巧合吗?她能心安理得地接受这种巧合吗? “升哥,你怎么在这?昨天是你照顾我?” “嗯。出差。濛子打电话问我西藏有没有熟人。我就告诉他,我坐火车去那儿采风。” “哦,好巧,多亏了你啊。” “你还是有点虚,下车我们找个酒店好好休息下,吃点好的补补。” “你忙正事儿吧,不用管我。” “没关系,正事儿有孟石。濛子把你交给我了。” “哦,石哥也来了。” “嗯,他先去另一个地方,拍完平面,再来与我会合。” “哦。” “赶紧吃粥吧。都凉了。” 也许这真的是种巧合,连孟石都来了,是有工作吧。宁浔觉得心安了些,埋头吃起来。两人陷入了沉默。宁浔感觉有两道温热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这种感觉就像是儿时在奶奶的热炕头上,蒙着大被,把冰凉的小脚丫放在奶奶热乎乎的肚子上,然后哼唧着让奶奶再讲一个故事再睡。她惊觉吴升在她心里居然是像奶奶一样的存在。一瞬间,眼里传来一片灼热,扭头望向窗外。 吴升望着窗外的蓝天雪山,也不禁回忆起从前。那时候她刚来基地,对一切都陌生得很,她很在意这份工作,很努力地创作。有时,没有灵感,就会情绪低落,不爱讲话。吃饭时,项目成员都聚在一起。为了安慰她,启发她,他就给大家讲故事。记得有一次是水上乐园的项目,他就给大家讲起了海豚的故事。 “你们看到过水上乐园的海豚笑吗?是这样式儿地。”说着他嘴角上翘,皮笑肉不笑地模仿了一下。 “有那么难看吗?升哥。”孟石拆台。 “你觉着难看,那就对了。因为它们都有胃溃疡。” “真的,假的?” “真的,因为压力。离开了大海,在巴掌大的水池里,每天要不停地训练,又被一大堆人围观,换成你,试试?” “那我们广告语改了吧。不要‘无用事,快乐活’了,改成‘打倒法西斯人类,让海豚好好活’。”孟石鬼扯道。 “我看行。下个月工资,你给我们发。” 宁浔噗嗤笑了。下午,她就拿着那首《海豚——大海之子》的初稿,冲到了他跟前,像个刚刚下课冲出教室的孩子。想着想着,吴升的嘴角不自觉地上翘。窗外又一只苍鹰飞过,吴升突然来了灵感,开口道, “看,有只秃鹫。” 宁浔眨眨眼睛,抬头望向窗外。 “你知道吗?在青藏高原上,秃鹫有另一个职责——帮人轮回。” “……”宁浔瞪着眼睛,等待下文。他知道她开启了‘十万个为什么’模式。 “天葬,听说过吧?” “嗯嗯。”宁浔小狗一样点头。 “西藏人推崇天葬,认为拿“皮囊”来喂食胡兀鹫,是最尊贵的布施,是大乘佛教的最高境界——舍身布施。天葬是为灵魂不灭和轮回往复,死亡只是不灭的灵魂与陈旧的躯体的分离,是不同空间的转化。所以它就承担了这个帮人转化的职责。” “你说,人死后,会有灵魂吗?升哥。” “我相信有,欧洲航天局都证实了宇宙间反物质的存在。那么作为相对于肉体的存在,灵魂也可能存在于另一个空间里。” “嗯,那就是说我奶奶还在了。她两个月前去世了。这里是离天最近的地方,我是不是可以再看看她?”宁浔的眼泪终于决堤。 吴升点点头,“所以你要好好地,要不你奶奶该着急了。”他一边说,一边给她递纸巾,顺势坐在了她旁边。他想把肩膀借给她,但他的胳膊怎么也抬不起来,手死死抓着自己的大腿,眼睛一片湿热。过了很久,陪着宁浔把眼泪流完,他起身要帮她收拾桌子。 “我来吧。” “不用,你好好休息。再吸一吸氧气。下了车,外面的氧气比车厢里更稀薄。等有商店了,我再给你备一些便携氧气瓶。” 宁浔瞪着红红的眼睛,乖乖地点头。他打量着吴升,故人依旧如故,温暖依旧如初。只是鼻翼的两条法令纹深了些。六年了,好久不见了。 丢掉垃圾,吴升到过道小桌上,开始办公了,但却有点心不在焉。宁浔躺着摆弄手机,她想这段旅程不会再孤单了。累了,她就踏实地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