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石今天的确有事儿离开了基地。这会儿,他坐在国家大剧院小演奏厅第一排,穿着他唯一的一套黑西服和平时总穿的白衬衫,兜口还插了块白手绢。出门时他叠了半天,才终于将没有褶子和污渍的一角露了出来,胡子刮得溜干净儿,脚边放着旧报纸包着的几束麦穗和白色百合。出门时,白执在院儿里撞见孟石,见他敞开的羽绒服里是这身行套,来了句“帅”,搞得孟石心里很乐呵,嘴上又往回憋。他这难得一见的别扭把白执逗乐了。孟石这套衣服一年就见光那么一两次,白执头一次见,大晚上的,再配上他眉目舒展的表情,怎能不让人有些遐想?不过白执绝不会说“约会啊”这样的话,看他那别扭的表情就知道革命尚未成功,所以给他打打气,点到为止,然后就若无其事地走人了。 这就是为什么短短时间他就深得人心。天生的细腻思维加上专业素养使然。他只给人送去需要的,不擅闯人家地界儿。今夜,对费羽算是有点例外吧。他试探性地想要伸只脚进去,她比惯常的冷漠还要冷漠的回应却让他莫名地看到了一丝希望,就像人在雪地里走着,脚就会暖起来一样,表面看有些有悖常理。但专业素养使他知道他在前进,且朝着正确的目的地前进。更重要的是,他的脚自己生出了意志,不由自主。 此刻,孟石的眼睛也不由自主地盯着舞台左前方的那个身影,整个交响乐团在他眼里都是糊的,是那个纤细身影的背景而已。白海洋身穿黑色长裙,坐在黑色三角钢琴前,黑色长发掖在耳后,露出小巧的耳朵和修长白净的脖子,眼波如同清泉都灌注在手下的黑白键上。这样的气韵让孟石想到了夜晚中静静绽放的兰花。舞台上演奏的是德沃夏克的交响曲,曲子进入高潮,她白皙修长的十指在琴键上翻飞,身体一动弹,裙上水钻的剖面就折射出几道光,那光倒映在他眼里,就像一个石子被投进了深潭,惹起几圈涟漪。台上演奏的音乐在他耳里也是糊的,他在心里演奏着白海洋单独弹给他的曲子。 十年前,他二十岁,她十三岁,他是她的美术家教,她是他的天使。那时,孟石白天在路边摆摊画肖像,没客人的时候,就搞创作,同时卖他自己的作品。画和颜料都被他放在一个类似五斗橱的铁架上,铁架绑在摩托车后座上。到了一个地方他就拉开五斗橱展示,城管一来就马上关上,背起画板骑车就跑。这套动作他做过多次,最高记录是十秒,从未失过手。有一天,来了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人,戴着眼镜,很儒雅,让他想起了自己的父亲——一个山村民间画艺人。他买了两幅画,一幅是后脑勺肖像,十指交叉放在脑后,另一幅是一个树桩。买完又问他愿不愿意给她女儿做家教。那时,他一幅油画卖两三百,给人画肖像就二三十。这活儿报价可观,一个月四次,每次一小时,生活费到手,虽然远点,他有摩托车,就接了。 他还记得第一次骑了一个多小时到了那片别墅区的情景,保安和一只吐着舌头大喘气的棕黑色狼狗一起虎视眈眈地瞅着他,死活不让进。他感到自己的自尊被另一个世界的看门狗给碾压了。正当他要转身的时候,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妇女跑了过来,和保安打了个招呼,把他带了进去。那妇女说,叫她王姐就行了,海洋很喜欢他的画,在等着他上课呢。孟石想一个小学生能懂什么,无非就是他用的颜色吧。他的画都很写意,颜色比较绚烂,比如树桩上歪歪扭扭的年轮被他涂成了七彩的,那肖像一只手是橘黄,一只手是深褐,后脑勺又是绿的。 门开了,周日上午的阳光在一个高挑的穿着黄棕色格子裙的少女身上打了弯,弹得四处都是,那少女掬起两个梨涡,眯起了狭长的、亮晶晶的眼睛,说了一声,“孟老师好!”,孟石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说了句你好。在那几秒之间,他的脑子受了光和色彩的刺激,自动把眼前的情景变成了一幅油画,那少女鹅蛋形的脸被中间高挑的鼻梁一分为二,底下是一张小巧圆润的粉红小嘴,对称,立体,古典……这些词儿在他脑子里不停冒泡,最后混成了一个白海洋。然后就是他不愿回想的,他脱了鞋,左右两个大母脚趾尖儿从袜子上的破洞露出,幸好那双拖鞋是不露脚趾的,少女也好像没看见。不过临走时,少女给他的信封有点厚,里面有上课的酬劳,还有一双男袜。那幅画和这双袜子都被他藏在了心里,不知不觉就藏了十年。 后来,他逐渐明白了白父为什么要找他来教她。她的画比他的还要五彩,她可以把天和人涂成红的、黄的、绿的、黑的。有一次,他来早了,看到她上音乐课。她的音乐老师让她随便用右手弹几个音符,他用左手弹了一段连续的音符,反复重复了几遍附和着她。然后跟她讲解作曲的基本原理。他明白了这是一位用心良苦的父亲。白海洋曾经骄傲地给他看自己指尖儿的茧子,迫不及待地跟他秀她作的曲子,每弹错一个音符,就做个鬼脸。在又一个阳光洒满的午后,在明亮的落地窗前,她为他演奏了首《致孟石老师》,跟《哆啦A梦》有点像,弹的时候,里面加了很多鬼脸休止符。想到这儿,下意识地,他的嘴角弯起。 一阵掌声将他拉了回来。演奏结束了。望着台上和大家一起站立鞠躬的白海洋,他不禁想,二十三岁的她,长大了。他守着十年的骨朵,绽开了。孟石缓缓走到后台化妆间,将鲜花送给了白海洋。 “谢谢石哥!” “这次回来呆多久?” “两个礼拜。上海还有一场演出,然后就随乐团回英国。” 白海洋的嘴一字型向两边扯开,扯出两个酒窝,她已经是懂得含蓄微笑的大姑娘了。孟石忽然怀念起,她之前那种完全敞开、不打折扣的笑了,像是阳光下的格桑花,亲切而又充满生命力。这时,另一位身着礼服、绅士模样的男人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捧鲜红的玫瑰。 “尤思,你才来!你的座位一直空着。我和我哥去吃饭了,没空陪你。” 她说着就挽起孟石的胳膊要走。 “我错了,大小姐。”男子微低下腰,献上鲜花。 白海洋忽地咧开嘴笑了,露出了左上角的一颗小虎牙,像男孩子一样顽皮,一刹那,他又看到了那朵格桑花。她是有些男孩子气的,孟石记得她拉着他给她家院子里两棵高大的木兰树装鸟窝的样子,她比他爬的都灵巧,一看就是老手儿。他夸她爬得好,她就给他看了她膝盖上的疤。不只那一处,她胳膊上还有些小白印,那是她捅马蜂窝留下的。这就是他完美天使的缺点吧,偶尔淘气、大胆得有些鲁莽。不过,这些在他眼里都是可爱。白海洋接过了花,假装嫌弃。 “这么俗气,看石哥的这一束多有品味。石哥,这就是尤思。尤思,这个是我孟石哥哥,比亲哥哥还亲。” 孟石的格桑花,现在为别人绽放了。他的心暗暗地往下沉,脸色也不自觉地沉了下来。 “海洋总提您,说您才是她真正的艺术启蒙老师。” 名叫尤思的年轻男子有着很好听的低沉声音,微笑里带着阳光晒过的高级白衬衫的味道。等孟石回过神,碰到对方探寻的目光,知道了刚刚自己空白的那几秒里,心底的秘密被对方窥知了,而对方却善意地维持着微笑,就好像当初海洋假装没有看到他袜子上的洞。 “过奖了。” 两个男人微笑握手。此时,他终于将海洋信里的尤思和眼前的人对接了起来。他觉得白炽灯下尤思身上的那件衬衫白得让他有些恍惚。他明白了这件衬衫高级在哪里了,它有一些隐藏在暗处的细密针脚。他突然嫌弃起自己身上的白衬衫了,网上淘的,一百块三件。他很清楚衬衫上那些线头的位置,就是懒得剪。 “我们一起去吃个饭,为海洋庆祝一下吧。” “不了,我有点事,得赶回基地,改天吧。” “好。改天。” 在一对璧人的目送下,孟石努力地稳步走出剧院,黑夜里冷风夹着雪片儿打在脸上,他缓慢地朝车子走去。周围有人奔跑,有人快走。他眼睛直直地,只管向前走。有个小胖子在一块冰面上打粗溜坡,没刹住,撞了他一个趔邂。手蹭到了一辆车的前栅上,流血了,强撑起来的外壳终于出了裂口。他眼睛直直地看着血一滴一滴落在雪上,把一片雪融了,又和雪水冻在一起,变成了红色的冰。小胖子吓坏了,跑回去跟他妈要纸巾,给他缠了上去。 他上了车,发动,眼睛还是直直地望着前方,睁着,却又什么都没看,就这样从灯火辉 煌的市中心,向北面的漆黑之地开去。车子行进在高速上,他突然变道,停在路边。扔掉红透了的纸巾,看着血往下滴。另一辆车被逼得急刹,横在了路上。一个壮汉甩上车门,斗牛一样向孟石冲了过来。 “你活腻歪了吗?” 看到车窗外滴血的手和车内目光呆滞的人,又悻悻而去。 “是个神经病,算我倒霉!” 两分钟后,孟石快速抽回手,发动车子,加到100,朝着刚才那辆车追去,近了,比了个中指,扬长而去。寒风灌入车里,让他清醒了许多。